多年后再来到漓江,当初游荡的那片地方如今已稀稀拉拉的住了几户人,炊烟从林中袅袅升起,寂静的丛林平添了几分温情。甚而可以听到婴儿的啼哭与转磨的吱呀声。楚璜带着贞吉又往深里迈了几里,才寻到一个完全没有人的地方。
这里是没有路的,一片少有树木生长的硕大平石上,稀稀拉拉长了几根杂草。不远处溪流叮当声不绝于耳,空气中带着湿意与水流的清透气息,他手脚冰凉。但自踏入这片林子,就一直是如此,凉不凉的都没有心情在意了。
楚璜坐在那块石头上,有一搭没一搭的拿石头投向水面,看着被溅起的一圈一圈涟漪中渐渐扭曲的山影,神魂一时游荡了很远。贞吉躺在石头下,虽然有些膈,但身子暖洋洋的在太阳底下,他舒服地吐出了一口气。楚璜笑道:“你还嫌自己不够黑吗?”
贞吉坐起来嬉皮笑脸地回楚璜:“主子您不知道,太阳晒着可舒服了。”楚璜笑了笑,乍一看笑得与平常一样,细看却有些有气无力。他感受着身上涌上的一阵阵凉意,也在石头上躺了下来,阳光洒在了他的胸口以下,那股凉意在此时显得突兀而固执起来。
皇帝不急太监急,贞吉立马跳了起来:“哎呦主子,地上脏!”他说着把自己的衣服脱掉,铺到一边的石头上,干净的一面向上,躬身请楚璜再躺上去。
楚璜懒懒地抬起眼皮看了他一眼,挪动了过去,道:“贞吉,你越来越像个太监了。”
贞吉笑:“奴才本来就是个太监。”然而事实是,贞吉是先皇派给楚璜的暗卫,这些年来武功越来越弱,太监却当得越来越好了。
“这里一个人都没有,你反而跟我装起来了?”他不禁嘲笑。
贞吉听了这话撇撇嘴道:“我还以为后头有人跟着咱们呢,谁叫主子一定要往深处去的。”眼看日头渐渐西斜,约莫着已是走了两个时辰了。
“赵势还没有那个闲功夫派人跟着你我。”漓江是离安定城最近的一个郡。返回安定前,他绕路又来到了这里,说不出为什么。这么些年来,他的热闹只是为了摆脱曾有的那个时刻,那种感觉。可此时此刻,他却无比虚弱而渴求地怀念着它。那时他知道自己失去了什么,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如今,他却再也没什么可失去的,也不再有什么想要的。
看过了最美的景与最美的人,饮过最贵的酒、历过最疯狂的夜,一切的“最”只是过往的装点,他的不知足不知从何时悄然被扭转了个彻底。恍然发现一切已走到尽头,只有无趣无边无际地蔓延开,成为眼前新的世界。
“主子,我想不明白,您怎么就这么信赵世子?”
楚璜似是被他的话引起了些许兴趣,反问贞吉:“你觉得赵势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贞吉单膝跪在石头边上,侧着脑袋思考了一会儿,认真地检索着自己的感知:“我与赵世子接触不多,不是很了解。但就凭他能打破我楚国与大乾几百年来的平衡,还将大乾大军打得毫无还手之力,他一定是几百年来的旷世将才!旷世将才,一定是心机深沉、胸有城府、运筹帷幄、心狠手辣的人罢。”
楚璜没有说话。赵势注定会成为一个历史人物。功绩是他的代名,后人津津乐道的是他原并不深爱的,在繁琐慌忙的日常中作出的种种抉择,尽管他不以为意,在属于他的记忆中根本不会留下如何深刻的印迹。而他费尽所有心力去投入的,那些爱、恨、情、仇,那些构成他或悲或沉的底色的刻骨铭心,不会有人在意。不会有人在意赵势是谁,历史要的只是堪以夸赞的那份命运。
他真像个傀儡,与柳归舟一般无二。相比起来,柳归舟却悲得更为彻底,也更为平常。没有辉煌作为对比,命运无言凝视着被困锁住的她,如同深渊之底,沉默与警戒的刑罚让她的整个灵魂毫无尊严地彻底匍匐于最低卑之下。
贞吉想起了什么,问出了他一直以来好奇着的事:“我记得主子说过,赵世子没有弱点,除了柳氏女。那为什么他不将柳氏女带到他身边,为什么定王府那几位不直接将她捉了来威胁他?”
参差的树叶下,阳光中舞动着细尘上下漂浮,楚璜微微出神。好一会儿才道:“按你这么说,直接将她杀了不是更好?”他有意忽略了贞吉前一个问题,赵势倒有可能不顾一切强夺人妻,可于柳归舟而言……呵。她宁愿一辈子守着一个不爱的男人,也不愿生活有丝毫逾矩。这样说来,他与赵势其实也没什么区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