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此,“诘”阶段便宣告结束。
不同于一开始的思论为“诘-辩-论”三环节,现在的模式中剔除了“辩”这一环节。
人们发现,没有发言顺序和时间的限制,辩理往往变成先声夺人,无理声高,反倒有悖于开设“思论”的初衷。
两位夫子稍作了休息,喝了口茶,便准备进行陈“论”。
这一环节,每位对论者仅有半柱香的时间,按照惯例这个环节由持反方的徐夫子为先。
只见他向傅夫子拱手一礼后就要爬起身,但身形已略有不稳。
一旁的方玄治见状紧忙上前扶着,他虽调皮贪玩,却明白尊师之道,徐夫子欣慰地笑了笑,拍了拍他手背。
徐夫子为金陵人氏,据此北去须二千里。然他在此讲学多年,桃李成荫,早把这作第二故乡。
他负手走到围坐学生的外侧,想再多看看自己这班学生,边走边徐徐开口道:
“何为义?悬壶济世、惩凶除恶、戍边安民、可称为义,杀一良善之人,纵为救百,也只可称利,利于百家父母妻儿,利于江山社稷朝堂,却独不义于人心公道。
诸君皆知:两害相权取其轻,然轻害便无害乎?人之生,父母授其肤发,生之人,又授予发肤,因此人位固有贵贱,人命岂有此理?因此,杀一救百,纵不可称不义,亦决然不可称义。”
一论出口,全堂噤声。
徐夫子将“义”定义为一种无暇的标准,紧靠论题,坚持反方只需论明“非义”,无须论其是“义”。
这也是很多对论者容易忽略的全局观,最原始基础的地方,往往有着最重要的关隘。
原先方玄治还认为傅夫子“义”的立场有天然优势。
听完此论,已不再作此想。
傅夫子也早已随徐夫子站起,此时他也绕着围坐的学生踱步开来,想借此看看这班学生习性。
只见他边走边挥扇,陈论随口而出:
“何为义?惩凶除恶易遇险,戍边安民多兵戈,但若无此英雄良将,百姓如羊入虎口,其人将生死置之度外,护佑一方一国太平,此非题论“杀一救百”也?若今日“杀一救百”不可称义,那来日山崩于前,君子救与不救?杀与不杀?
此番定论,旨在告知众位:一人行为若使生灵涂炭,纵然为义,也难称义。一人行为若是护国安泰,纵然不义,也可称义”。
听完傅夫子的陈论,方玄治感觉很思绪杂乱,两位夫子基于思论立场都说得很有理,好像难言谁更胜一筹。
傅夫子论罢,再向徐夫子一拱手,徐夫子也点头示意,今日是他在学塾的最后一天,由他给学生们作最后一课,再合适不过。
他站起身来负着手,开口正色道:
“思论无高下之分,今日傅师与我所论,均有其理,我二人所列举之情形、人物义否,也只在一人本心,世间多事均无定然真理,不可非黑即白,万望你们在求学成人之路,勿要于牛角处纠葛、于是非处蹉跎,浩然此心,行者无惧”。
言罢,他笑着轻叹了一口气,开口道:“徐老头今日起便退隐而去了,你们好生听从傅师教导,莫要骄纵任性”。
徐老头是学生们私底下对他的称呼,没想到平日严厉的他今日也是生趣了一回。
徐夫子说完便向众人辞行,众学生纷纷起身相送徐夫子。
他不日启程返乡,大家都有不舍离别之意。
送至学塾门外还不止步,又缓缓送出几里地去,少年们心性纯真,不忍停步,最终还是徐夫子几番劝解,大家才悻悻回返。
回返路上,少年们都学着两位夫子思论,唇枪舌剑,激烈不已,傅夫子也微笑听着,不时点头。
他见方玄治也在沉思,走上前来问道:“可是在思考今日所论”?
今日是方玄治第一次听闻思论,此刻确实还沉浸其中,闻声抬头嘿嘿笑道:“正是”。
傅夫子低头问道:“那依你之见,杀一救百,是义否”?
方玄治挠了挠头,他也正纠结。
这一人若是徐豪、贾从明,怎么办?
反之,这百人若是海清镇上的街坊邻居,又怎么办?
乱绪中,他突然想到了自己,倘若这杀的一人是我呢?
自己不曾见过母亲,就连父亲也已经离世,倘若要杀的这一人是自己,可以救百人,好像也不会有太多人伤心。
不知道这算不算答案,他心里想着:
“如果这一人,是我的话…”
“那也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