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底时,两茬海藻卖了六千多元,这里面动用了大量的雷家塘,那些雷九奎雇的人手都被庄鹏派上用场。只要雷九奎不回来,这笔收入就能解了庄鹏燃眉之急,他已经开始计划开春的鱼苗了。
然而万万没想到,这笔钱还没捂热乎,洪家父女找上门来。
屋子里很沉闷,不需开口庄鹏便知来意。仅仅过了一年多,洪父老了许多也瘦了一圈,他不善言谈,坐在那里躬着身子,双手按着膝盖不时搓着。
小妹洪喜凤今年只有十八岁,有着很明显的腮红,她穿着一件红花袄,辫子满是毛梢,一身海浪风尘。她说洪金虎一年的看护费用高达六万,每个季度都要交一笔,开年这一万五洪家实在凑不齐了,希望能从庄家借点钱。
庄鹏二话没说回到里屋,从镜框的后面拿出一把钥匙,打开了一个抽屉,里面放着那六千多块钱。
他先是捏了几张,忽而停了下来。
此时此刻就像有两个庄鹏在对话,一个说鱼苗怎么办,洪家事要帮到什么时候,另一个说回程四十五天都挺过来了,还有比那更难的吗。
不知不觉间,庄鹏已经捏了一半在手,脑海中闪过外屋的洪家父女。洪家人的煎熬非常人所能想象,那种日复一日的“明天醒来”、时时刻刻的期冀,其实是一种精神消耗,随着时间流逝,当这种盼望变得不如从前浓烈时,带给人的将是一种可怕的悲沉。
洪金虎若有一个确切,哪怕是要花二十万三十万,洪家人也不会如此悲愁,他们愁在看不到头,一万五又一万五,像是一个无底洞。
人们常说一眼望到头的人生没有乐趣,殊不知望不到头的日子有多煎熬,人贵在惜当下之福,惜所得所有、惜平安健康。
庄鹏很快打败了另一个庄鹏,抽屉没有再上锁,取得一分不剩。
洪父张着嘴,却哆哆嗦嗦一个字也说不出,近乎从凳子上滑落一般就要跪下,医院的那一幕闪现在庄鹏脑海,他上前拦住洪父,一刻也没有多留。
庄鹏塌着肩坐在树下,他感觉到胸口郁结着一团东西,再是大喘气也消解不得。开春鱼苗的事总有办法,困着他的是洪金虎的花费,他知道洪家已经被掏空了,能挺过这一年是洪金虎的远洋收入占了绝对大头,至于洪家自身的积蓄,这么多年都舍不得买一个轮椅,可想而知。
今后洪家人还会找上门来,这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一年六万,他从前盘算的一年收入也才七万。庄鹏是个多梦的人,梦里景象无数,但要说起人来最多的就是洪金虎,有时光怪陆离有时甲板闲叙,那个远洋船上的“战神”仿佛时刻都在,真真假假道之不清。
庄鹏长叹一声,仰望樟树的冠,有几缕光格外刺眼。从前他说尽人事听天命的时候是那般气壮坦然,今时他才体会到,原来尽人事如此之难。
巧就巧在,当天下午雷九奎便回来了,第一件事就是来找庄鹏。
看到雷九奎的气色,庄鹏小心起来,不用说又是输了大钱,火药桶随时都能着。
“我花钱租了塘、我花钱雇了人,老子给你开了黄金地,你却用它来种土豆!在网箱里养海藻?养海藻用得着网箱吗?脑子让驴踢了?你他娘的自个说一说!这是人能干出来的事吗!”
“赤潮来了鱼都死了,不养海藻让它空着吗!我也想找你商量,可我去哪找你个鬼影!”
“钱呢?养海藻的钱呢!我要不来你是不就吞了!”雷九奎大手一挥,甩得比打扑克还凶。
“你晚来了几个小时,钱让洪家借走了。”
“洪、远洋船上的那个洪?”
“不然呢?”
不明为何,雷九奎一下子消了气焰,萎着那么一坐,比之前的庄鹏还要塌,只听他轻声念叨,“不应该、不应该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