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翠姐还没叮嘱完,只听得一声震天响,花艇不知被什么重重撞了一下。
她一个趔趄,险些摔个大马趴。辛亏朱鱼眼疾手快,堪堪好扶住了她。
“搞什么花头呢!”
阿翠姐气冲冲跑出船舱,朱鱼急忙跟在她身后,不顾身上的湿衣,想去看看是怎的一回事。
两人都被眼前的场景惊到了。
一位小姐正双手叉腰站在岸上,指使着身旁的仆从们用十几根细长的竹竿夹住了她们身旁的花艇——也正是刚刚失控撞向她们花艇的罪魁祸首。
那位小姐一看就是矜贵出身的。她身材高挑,穿着一身暗青花纹理的高开叉旗袍,蹬着一双尖头小高跟,烫着最摩登的爱司头,浓密的乌发统统挽在耳后,卷了松垮的小鬈,也衬得她的一张标准的鹅蛋脸更为圆润。她容貌俏丽,圆眼一瞪,光叉腰不说话,也显得非常盛气凌人了:“给我拖住这条船,把它给我拖上岸!”
“好靓的一位密斯!”朱鱼朝阿翠姐小声咕哝,踮起脚又看了看那位小姐的脸,突然明白过来,“是乔家的三小姐罢?她身后那个不是阿恒么,在乔公馆做事,老喜欢来找小媛姐。”
小媛姐,是她们都认识的另一位艇妓。
而朱鱼提到的乔家,在广州城声名烜赫。乔家老爷乔嘉祯,是现任的广东省银行行长。乔嘉祯是从美国归国的华侨,膝下育有二子一女,女儿是老幺,唤作乔蕙琪。
应该就是现下,眼前这位大闹白鹅潭的密斯了。
乔蕙琪细眉蹙起,粉白的漂亮脸蛋儿涨得通红。她见仆从们笨手笨脚,半天都没将花艇挪腾上岸,气更是不打一处来,推开仆从,亲手夺了竹竿,往花艇的船舱里捅去。
她将名门淑女的做派都抛之脑后,泼妇骂街般,用白话叫嚣:“郭阡,你个死扑街!你给我死出来!死出来呀!”
“乔小姐,你这是做什么呀?骇死我了。郭阡是哪个啊?我不认得的呀。”
竹竿被一只纤纤玉手扶住,婉转悠扬的女声先飘出帘外,朱鱼和阿翠姐才看见浓妆艳抹的小媛姐西施捧心一样捂着胸口,施施然走了出来。
小媛姐讲上海话,比阿翠姐的声音更娇柔。她一副受惊且不知情的表情,让人轻易便信了她的话:“这船上就我一个人,没什么锅,也没什么钳。乔小姐,你是不是找错地方啦?
乔蕙琪握住竹竿一挑,将小媛姐甩在地上,朝着她腿肚狠狠抽了一竿:“你再敢同我讲大话!让他给我死出来!”
小媛姐惨叫了一声,朱鱼听着不忿。
眼见乔蕙琪又要抽小媛姐一竿,朱鱼刚想从自己的花艇跳过去阻拦,却被阿翠姐拉住:“莫要多管闲事。”
小媛姐又被抽了一下,朱鱼按捺不住了,正想挣开阿翠姐,拦住乔蕙琪的第三竿,却听一个低沉醇厚的男声淡淡问道:“阿嫂,你在寻我?”
朱鱼顿了顿,抬眼望去。
白鹅潭此时江风正盛,吹乱了他额前的碎发。他不经意用手胡乱拂开,露出一张棱角分明的侧脸。他墨浓的眉上翘,但眉尾却锋利似剑锋,更衬得五官都有刀削般的凌厉态势。
他穿着朱鱼从未见过的新式军绿短夹克,插着兜,懒散地斜倚在舱门旁。斜阳落在他肩上,镀了一层蒙蒙亮的浅淡光晕。他偏头躲开光,用铮亮的皮鞋踩住了乔蕙琪的竹竿,黑亮的眼睛半眯起,似笑非笑地看向乔蕙琪,有说不出的戏谑与嘲弄:“你晓得的,我听不懂白话,刚那会儿,没听见你在喊我的名。你寻我作什么?”
想必,这就是乔蕙琪要寻的郭阡了。
“郭阡!你还敢来问我!”乔蕙琪扔了竹竿,委屈地改用国语骂他,“你……你明明同我说过,今生只我一人了!我早告诉过你,我眼里是最容不得沙子的!大白天的,你就敢上这贱胚子的船!你这样,是要将我置于何地!”
“只你一人?”郭阡笑了,从兜中变戏法一样掏出泛着银辉的打火机和雪茄。
火光一瞬亮起,倒映在他的黑眸里闪烁。他双指夹着雪茄,用另一只手挡风,将雪茄借火点燃,眉眼还是在笑:“我不记得,我曾说过这种蠢话了。若是有,定然是醉话了。阿嫂,你也晓得我这个醉鬼从未有过什么清醒的时候。我今日不过想借小媛姐的船渡个江而已,你若再来无理取闹,欺负一个弱女子,就很没趣了。”
“我才不是你阿嫂!”乔蕙琪竖起纤指,亮出她无名指上的鸽血红宝石戒指,“这是你那夜送我的,你忘了么?你说送给我,就定了我的一辈子,谁也拿不走了!郭阡,你欺负人,你讲大话诓我!”
“我都同你说了,我那日醉了。男人的话本就不可信,更何况醉话?”郭阡移开了踩在竹竿上的脚,俯身将小媛姐扶起来,“若说真心话,我心底只有一句真心话想问你。阿嫂,你想何时去祭我哥哥?他落葬时你未到,头七时也未到,末七总该去他坟前敬柱香罢?”
“他到底是哪个啊?”好奇的朱鱼压低声问一旁的阿翠姐,“竟敢这么同乔小姐讲话?”
“咳,他居然又回广州城了?”阿翠姐冷然叮咛朱鱼,“记住这张脸,以后见了他便绕道走。他若折腾起来,是能将广州城的天都捅破的。他是你沾不得、惹不起的,你可放机灵点,千万离他远远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