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画的眼睛都被肉挤成一条黑线,谁也分辨不出其间神采。他道:“我不知道,不过有人知道。”
皇甫思凝上前了一步,颤抖道:“谁知道?你告诉我,究竟谁知道表兄现在的下落?苏画,我这辈子从未求过人,可是今天……”
苏画饶有兴趣道:“皇甫小娘子今天难道要来求我?你难道是冒充的不成?”
皇甫思凝双眉颦蹙,双手捧心,离他更近,然后抬脚一踢!
一个肉圆滴溜溜地滚了出去。
苏画好半天才从地上爬起来,喘着粗气,道:“皇甫小娘子果然还是皇甫小娘子。”
皇甫思凝默然许久,方道:“今非昔比。”
短短四字,道尽无数刀光剑影,情天恨海。
苏画摇头,道:“皇甫小娘子,今非昔比,此话不错。但您是谁的女儿,这是一目了然的事情。您或许不将这个姓氏当一回事,但这世间之大,有多少人仰相君大人鼻息,就有多少人对他恨之入骨。后者比前者还要难缠,一个在明面上,另一个却是躲藏在暗里,蛰伏以待时机。”
皇甫思凝道:“你想说什么?”
苏画道:“我就是个一无是处的纨绔子弟,但沾了京兆府尹儿子的光,譬如我想要做甚么事情,我想要知道甚么事情,有的是人哭着喊着过来告诉我。更何况是您?我相信您只要透出一点苗头,不知道多少人愿意扑上来舔您的脚趾。”
苏画最后勾勒的场景,细想着实有点恶心。皇甫思凝轻笑道:“你若是个一无是处的纨绔子弟,那御林军里也全都只是绣花枕头了。”
苏画道:“谁说不是呢?”
皇甫思凝想起一些不太好的回忆,叹了口气。
苏画目光沉郁,道:“变法一途,不成功,便成仁。”
皇甫思凝挑了挑眉,道:“你我相识多年,我还是第一次发觉你有如此节操。原是我看错了你。”
苏画道:“皇甫小娘子此言差矣。我虽想变法,却不想死。”
皇甫思凝道:“哦?”
苏画轻声道:“柔世兄重情重义,冰心玉壶,我一直很是钦佩。”
皇甫思凝的神情陡然一厉,道:“你是挑中了柔欢给你当替死鬼?”
她的语气里已有淡淡寒意。苏画浑身一个激灵,笑道:“皇甫小娘子,替死鬼一说从何而起?”
皇甫思凝摇了摇头,道:“你想耍心机耍到他身上,可是挑错目标了。柔欢虽然轻信天真,但他有个好父亲。柔尚书和我家那个便宜父亲不同,在柔欢身上下的心力恐怕比京兆府尹在你兄长身上下的还要多。”
苏画道:“柔世兄君子谦谦,柔而不弱,我怎么敢算计到他身上?”
皇甫思凝道:“那两个小人且不提,沈亦绮怎么也被你搅和进来了?”
苏画苦笑道:“皇甫小娘子实在是太看得起我。他那样的青年才俊,与我素不相能,岂会信我虚谈?”
皇甫思凝略一思忖,道:“这地方的主人……是沈亦绮?是他招了你们这群狐朋狗友,计划进谏变法之事?”
倘若是真的,那沈亦绮交友的眼神实在差得够呛。
柔欢人如其名,虞编修和焦御史两面三刀,苏画……苏画究竟有多少能耐,还真是个谜团。
苏画不置可否。
皇甫思凝觑不清他神情,故意道:“朝堂之政,是你们一群大男人之间的事情,你怎么把我一个小小弱女子也牵扯了进来?”
苏画道:“沈少卿一向眼高于顶,好逞强称能,言必谈为人间开太平,怎么会和那些屠狗辈牵扯在一起?”
皇甫思凝蓦然瞪大了眼睛。
“有意提出变法的人是——令莲华?”
苏画缓缓道:“皇甫小娘子,您是令公子在世唯一的血亲了。”
皇甫思凝道:“吴将军不会主动告诉你。你在他身边,不对,是在柔欢身边安插了眼线?他知道多少?你又知道多少?”
苏画道:“我什么都不知道。至于柔世兄……”
他轻轻笑了一下,皇甫思凝狐疑地看他。
苏画道:“若非令公子如此谨慎,也不会从相君大人的天罗地网里逃出去。”
皇甫思凝皱着眉,道:“此话为时过早。”
苏画眸光微烁,道:“皇甫小娘子此话怎讲?”
皇甫思凝捏了捏眉心,忽而一笑,道:“张夜华和此事有没有关系?”
苏画知道她这般笑法意味不好,坦诚道:“这个我不敢讲。不过那一夜令公子能从宫中脱逃,确实有内官舍身助力。”
皇甫思凝无声叹息。张夜华入宫之前,朝虀暮盐,贫困潦倒,曾受令太傅一饭之恩,一直感念在心。他心地纯善,升为掌酒内官之后,不爱占田霸地,不图升官发财,在老家开设了十几家善堂,与穷恤寡,矜贫救厄。打死她也不信他会做出那么伤天害理的事情。
当众受戮,示辱天下。不但要他命,还要夺他名。
很像是她家亲爱的父亲喜欢用的法子。
苏画道:“皇甫小娘子勿要叹息。”
皇甫思凝扯了扯嘴角,道:“在世人看来,我恐怕根本不配为此一叹罢。”
苏画道:“世人皆知,您身上流着谁家血。”
皇甫思凝想起那几人方才谈话,苦笑道:“其实沈亦绮说得一点都不错。我父亲连沾了令氏一滴血的人都不肯放过,尽杀妇孺无辜;可现在的活人里头,和令氏关联最大的人就是他。按照他的标准,最该死的人就是他和我。”
苏画默然片刻,方道:“他……他是伤心令公子遭遇,忧虑过度,口不择言。皇甫小娘子不要放在心上。”
皇甫思凝道:“他与令莲华从小就不对头,在书院的时候也经常针锋相对,分庭抗礼。但我知道,在内心深处,他们二人一直惺惺相惜,引以为知己。沈亦绮气极悲痛,说出那些话也是人之常情。”
苏画陪笑道:“皇甫小娘子能够想开就好。”
皇甫思凝勾起微笑,道:“我不想开的话,那一夜早就随外祖一起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