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凉的空气入肺,整个人打一个激灵,一直憋闷于帐篷里的浊气一扫而空,看着这莽莽雪原,心胸都跟着开阔了起来。
晚上,回去之后,我趴在暖和的被窝里,找了个最舒服的姿势,准备开始读信。
“小志,”阿来站在地毯上叫我,“我要上床睡觉了。”
我下意识把信掩了掩,侧身,给他留出位置:“上来吧。”
他脱掉衣服,钻了进来,背对着我侧躺,手里捧着□□语录看。拿手指比划着,一点一点地学习上面的字、词、句。
我在心里叹了一口气,身边有这么个小人在,看来是没有办法看信了,我只得把信放回信封,重新躺好。
就这么过了几天,白天我们要砍柴、做饭、喂牛羊、做各种各样的事情,一直没有功夫。到了晚上,阿来比以往更加热切地往我怀里钻,让我抱着他睡觉。他变得更黏我了,这是好事。可我却也因此,失去了认认真真读信的机会。
我总觉得有点怪。
终于有一天,我趁着阿来喂马的时候,揣着信跑了出去。
我哈出一团团白雾,找了个背风的雪坡,坐下来,深吸一口气。
终于,颤抖着手,打开我期待已久的信。
发黄的纸上只有短短的两行字:
“小志,我们收到你的信了。我和你妈妈一切都好,我们很想念你,希望你在草原天天开心!”
看到他们平安,我第一时间松了一口气。但当我翻遍纸的正面、背面,哪怕是把信封里侧都找了个遍,仍旧没能再多找出哪怕一个字时,一桶冷水冲我迎头浇下。
这感觉就像,辛辛苦苦等了一个多月,提前三天就开始精心打扮,盛装出席,以为自己将要吃到满汉全席,结果,盘盖打开,发现里面只有两个干瘪的窝窝头。
我无论如何都想不到,我写了一夜,洋洋洒洒上千字的信,他们回给我的,加上标点符号也只有40个字。
父母的爱,竟是如此言简意赅吗?
我心里有点埋怨,把那信从头到脚看了几遍,发现了一点奇怪之处。
这字写得歪歪扭扭,尤其是那个“望”字,写得异常艰难,根本不是我父母这种身居高位的人会写出来的,反倒像是个拿着尺子比着写字的小孩的笔迹。
一横一竖,僵硬又稚拙。
激动退去,冷风呼呼吹着,我隐隐觉得毛孔有些发凉。
这封信……
不对,太不对了。
质感粗糙的信封;呆呆笨笨的字体;还有这用铅笔写出来的字迹……
再回过头去翻看信封,上面严丝合缝贴着的,是一张一分钱的邮票。
一分钱根本不可能从上海寄到呼伦贝尔!
“小志。”身后那人的声音响起时,我一下子全明白了。
是啊,我真傻,明明是我亲手教他写的字,怎么连他的笔迹都看不出来呢?
可是阿来夫不知道呀,他没怎么上过学,他只看过我写的字,他不知道每个人的字迹都是不同的,轻而易举就能辨别真伪;他没有离开过草原,不知道中国到底有多大,大到光是邮票的面值,就要分好多种;他也不知道,伪造信件并不合适,他只知道,如果我能收到一封来自家乡的信。那么我不会再担心到整夜整夜睡不着觉。那么新的一年,我一定会开开心心。
“小志…”他的声音有些喘,像是跑了好久的路。我转过头去,看到他原本红润的两片小唇冻到苍白,微微颤抖,哈气飘向青灰色的天空。
整个人神色紧张又忧惧。
我僵了一下,朝他招手:“过来,我要考考你,看你认不认得这上面的字。”
一边招手,一边笑了笑。
他喘着气走过来,看了眼我,又低头看信。
我注意到他的手攥得很紧,微微发着抖。
“认识吗?”我说。
“认…不太全。”他抿了抿唇,摇头道。
“笨!”我在他脑壳上敲了一下,“教你这么久,真是学到狗肚子里去了。”
我一把揽住他的肩,望着高远的天空,长长呼了一口气,“走,回去,接着学去!”
他小心翼翼地打量我的神情,过了好久才终于开心地笑了起来:“哎!”
·
春节之后又过了一个月,天气开始变得暖和了起来。白天,和煦阳光重新眷顾呼伦贝尔,被雪封堵的路逐渐通了,衣杆上飘满了一个冬季的寒冷衣物。夜里睡觉的时候,也常常能听到屋顶滴滴哒哒的融雪声,钢琴一样,弹落在湿润的大地上。
我和阿来夫盖在身上的被子,从三床减为两床,后来又减为一床。到了这几天,我们缩在一个被窝里,肩贴着背,甚至觉得有点儿热了。
不过他没说走,我便也没提。我打心眼里喜欢他,抱着他睡觉都会更踏实一些,自然不舍得他走。他似乎也不反感我,要抱要搂怎么舒服都随我的便。因此我们还继续睡在一张床上。
只是有一天夜里,实在热得紧,我只用被子盖着肚皮,身上还是出了一层黏腻腻的汗。迷迷糊糊熬了很久,半梦半醒之间,我做了一个梦。
梦中,我紧紧抱着一个我喜欢了很久的人,我不知道那个人是谁,但就是很喜欢很喜欢,仿佛白天见,夜里想,已经小心翼翼地爱了许多年。那是我第一次有勇气把那人抱在怀里,我低头亲吻怀中人儿的头发。他很乖,并没有推开我。
我高兴极了,偏着头要看他的脸,怀中人儿却始终别过脸去,害羞到不肯让我看。
我死死抱着那人,手腿并用抱得越来越紧,仿佛恨不得把他的身体都勒入我的胸膛。
那是一种极其美妙刺激的体验,任何语言词汇在它面前都显得苍白无力。仿佛身体失重,飘飘然升到了云霄之巅。他年轻的身体是那样美好,一寸皮肤,一滴汗水,一次呼吸,一丝少年人独有的荷尔蒙体香,都令我不可遏制地血脉贲张。我死死地抱着他,抱着他,用尽我此生最大的力气,抱着我的朝思暮想,梦寐以求……
终于,苦苦压抑许久的山洪磅礴迸发,壮阔浩渺,一泻千里。
浑身燥血褪去,我悠悠醒转,凉风一吹,整个人狠狠打了一个寒战。
我终于想起了梦中人的相貌,在17岁的我第一次成长为一个男人时,我脑海中幻想的,不是谁家恬静美好的姑娘。而是在我怀中,酣然入睡的阿来。
我一直以来的兄弟。
我仿佛被人当胸来了一榔头,心脏咚咚无法停歇。也就在此时此刻,或许由于我留在他小腹上的灼热过于惊人,阿来夫很不舒服地皱了皱眉,低声哼哼着拿拳头揉鬓角,在我的万般惊慌中,慢慢睁开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