便在偏厅之内,张灵素听了略懂两个字后,心头暗想:“好就试试你诗词歌赋造诣到底如何。”当下笑颜一展问道:“那不知夫君想谈什么诗词歌赋呢?”
郑冲也笑道:“咱们就说说本朝诗词如何?”张灵素颔首道:“也好,便先听夫君高论。”郑冲道:“那为夫就说说自己的浅见,还请娘子指点。”张灵素展颜一笑,便做个请的手势,心中暗想,看看此人能说出什么高论来。
当下郑冲清清嗓子道:“为夫以为,本朝诗词从本朝初年,洪武、建文年间始,此时本朝方复汉家衣冠,多有模拟盛唐诗词之风,但尚能各抒心得,做到隽旨名篇,自在流出。其中成就以刘基、高启最为著名。刘基以雄浑奔放见长,高启则以爽朗清逸取胜。高启对诗词所见,更有独到之处,以曰诗之要,有曰格、曰意、曰趣而已。格以辨其体,意以达其情,趣以臻其妙。他教谕我们创作诗文,当兼师众长,也要时至心融,浑然自成。是以那时诗词歌赋,虽然也有师盛唐之风,但还能自成一家。此种诗文风尚对扭转元末纤弱萎靡的诗风有奇效,便是开启了兴复汉家文风之盛况。娘子以为然否?”
张灵素一双美目盯着郑冲,小嘴微微张开,显是惊得呆了。一旁施福是读书人,听了之后赞叹道:“公子所言极是,想不到公子对本朝诗词歌赋精研如此透彻,属下拜服。”殷贤、吴侈也是阿谀奉承的话纷至沓来。
张灵素半晌后才回过神来,缓缓说道:“夫君所论,的确精辟,当时诗人除刘基、高启较有成绩外,像吴地诗人袁凯、杨基、张羽、徐贲,闽中诗人张以宁、林鸿,岭南诗人孙蕡,西江诗人刘崧,除继承唐宋诗词文风之外,更有自己特色所长。其时,诗人林鸿、高棅已以盛唐相号召。长达百年之久的前、后七子的复古汉家诗文也正是自此而始。”
郑冲笑道:“娘子果然不负泉州才女之名,所见也极为透彻。其后,诗必盛唐便成本朝诗词效法之道,每每都是法唐而赝,自狭诗道。虽有接纳宋诗之长刀,但难以形成趋势。眼下有苏州名士钱谦益钱阁老倡导以唐宋兼宗,以崇尚杜诗始,在诗坛引入宋代诗风,融铸异质,求变创新。以沉潜深厚代浮薄肤浅,以性情为本替唯务格调,从而成宏衍阔大之局面,使本朝诗风更具新风。钱氏的这一诗学所倡开启了本朝新诗风,娘子以为如何?”
张灵素听了连连点头,她与侯方域诗文相交,其中也多说过此时钱谦益所倡导的宋诗风骨,侯方域是复社四公子,复社乃是源出东林,是以复社才子也多学东林大佬钱谦益的诗风。因此张灵素也极为赞同郑冲的说法,居然有种知音的感觉。
当下张灵素道:“夫君所言极是,时至此刻,本朝两百余年间,均以盛唐为宗,欲使本朝诗文效法盛唐,却殊不知赝法之气太重,反而失了诗词本该有的灵性。惟正有渐衰,故变能启盛,如今唯有求变,方能使本朝诗词推陈出新。而诗文之道,及至此时已然千年之久,在唐宋两大诗学之道,已然囊括近乎所有诗学范畴,要想完全超离唐宋,而另辟天地实是不可为之事。因此钱阁老倡引宋诗之风,以求能重新体认、融通宋诗之风,以补本朝诗文之不足。”
郑冲点头道:“娘子所言不差,本朝诗道,法唐而赝,自狭诗道,眼下诗坛想要另辟蹊径,最好便是重纳宋诗了。诗之不得不趋于宋,势也。唐人尚蕴藉,宋人喜径露。唐人情与景涵,才为法敛,宋人无不可状之景,无不可畅之情。唐诗如禅,深玄窎远,宋诗如净,含容广大。本朝诗文若能兼唐宋诗风之长,俱臻通慧,一变风气,本朝诗文便可,无不可状之景,无不可畅之情。然现下要融汇宋诗,却需兼擅唐宋的大家来开其风气,只是钱阁老未必能担此大任。”
张灵素这时候已经浑然忘了是和谁在谈论诗词,听了这话,忍不住奇道:“钱阁老领袖东林,文坛泰斗,难道他也不能做到么?”
郑冲微微一笑道:“其实钱阁老并非本朝第一个倡导引入宋诗风格之人,本朝前有方孝孺、陈献章、庄昶等人,后有唐顺之、王慎中、茅坤等,皆是唐宋文派名士,其后学法宋诗者赓续不断,但潮流始终未成。本朝如此多的名士都曾做过努力,但却依旧未能扭转颓势。万历年间,公安袁氏也曾力主变革诗风,但力尚不足以纠偏,创作亦不无弊端,竟陵起而反拨,以深峭幽渺为宗,更失于仟佻诡异。显然,要改变本朝诗坛积弊,不仅需要重思诗文风道,而且还需有新风诗文大作问世,取得实绩,方可令人信服。然眼下此种诗作实在太少,难以形成风气,也难令人信服。”
张灵素尚在沉吟之时,郑冲顿了顿续道:“而且钱阁老此论,极易引出唐宋诗之争,扬唐抑宋或扬宋抑唐。前有七子派和竟陵派先后纵横天下,诗必盛唐挟裹文士,反其道而黜唐崇宋,难免会成为另一种偏颇,而从本朝诗文之道来看,当提倡唐宋并重,兼宗双修,方才能成本朝新的诗文之道。”
张灵素听了之后,秀眉微蹙道:“夫君以为当如何推行此道呢?”
郑冲道:“要行此道,当回到起初,对唐诗之识,当从盛唐之诗,阔至全唐。本朝诗必盛唐,不但目光狭隘,未看全唐诗文之道起落,如何能认知其后继起的宋诗?宋之严羽的《沧浪诗话》对本朝影响深远,盛唐与宋诗之争实源于此。自严羽之说行,本朝奉以为律令,谈诗者必学杜,必汉魏、盛唐,而诗道之榛芜弥甚。其实,本朝诗道,只论盛唐,不识古学之从来,不知古人之用心,不明初、盛、中、晚,四唐诗文源起流变,唐人一代之诗,实则各有神髓,各有气候。诗文不当以时分界定格,而既然唐代之诗不必如汉魏,那么宋代之诗何必专门祖祧盛唐呢?”
张灵素听了后陷入沉思,施福也在思索,而殷贤、吴侈则大眼瞪小眼,不知少爷所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