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第十七章 东州来人(三)(1 / 1)神州纵横录首页

一入夜。本应该漆黑一片的膳房中亮着几点烛光,四个人影被幽黄色的光芒投在了窗纸上,给这个地方徒添了几分可怖的感觉。一人大口咀嚼着食物,一边发言,满口都是嘟囔不清:“真倒霉!幸好晚上膳房还有食物,不然我非得饿死不成!”“你别动那只熏鸡,给我留着!”窗纸上的人影突然变大了,另一个少年伸手去抢食物,衣袖摩擦之间烛光忽地一闪,火光摇曳着差点熄灭,“那还不是你?要不是你把吕正蒙叫来惹了先生生气,咱们哥几个会被家里罚的晚上不许吃饭?”左手拿着馒头右手拎着一只鸡腿的少年顿了顿,他那本来就瘦削偏黄的小脸在烛光的照耀下更甚了,白了旁边的少年一眼:“我说三哥,话可不是这么说的,我也是奉了大哥二哥的命令,这可怪不到我头上!”今夜偷偷溜进膳房的四个少年就是吕氏四兄弟吕石、吕辉、吕祥、吕然,讲师负气离开可不是小事,这件事传到了他们家里,作为惩罚就是今晚不许吃饭。少年们才十四五岁,虽然正是长身体的好时光,一顿不吃倒不是忍受不了,只不过是咽不下一口气明明是吕正蒙把人气走的,为什么不允许他们几个吃饭?吕然和吕祥一合计就跑出来了,即使是吕石也没有反对。“这件事情怪我。”旋即屋子内响起了一道温和的声音:“是我没想到先生会有那么大的反应,要是早点把他带过来,就不会这样了。”不等吕辉抱有歉意的声音落下,吕祥连忙咽下了一口:“这可跟二哥你没关系,是李先生太死板了再说给咱们哪一个教书的先生不都那个样?平日里都傲得很,都是鼻子对着你说话。”“这件事要我说谁都不怪!就是怪也要到吕正蒙的身上!”吕然一瞪眼,咽下了一大口鸡腿肉,脸上挂着“劫后余生”的表情:“要不是吕正蒙不学无术,先生会被气成那个样子?”“小然这句话可算是说到点子上了!”吕祥伸出了油腻腻的大拇指,“吕正蒙确是有问题,先不说那么简单的问题他为什么没有答上,难道还不会跟先生说句软话?就连挽留也没有挽留,我看他真是一只白眼狼!”吕然笑了笑,“其实当初大哥选择吕正蒙,我着实是吃了一惊,后来发现这家伙武艺倒是不错,胆子也是不错,可论做人可真是差的远了,就算他不是因为宗族这个身份受欺负,平日里他那样也少不了苦头吃!”“最开始我选择吕正蒙,是打算族比的时候让他第一个出场,以他的能力足以击败对方两个人。”一直沉默的吕石终于开口了:“现在看来他不是很好的选择,不过已经这样了,那就让他作为我们的棋子走下去吧,反正最后他顶多就是去当个士卒,不可能获得任何官职的。”“大哥说的没错,”那个温润的声音又一次响起,吕辉似乎想到了什么,心有余悸,“吕正蒙不是一个好控制的人,他那天发疯连大哥和吕风都奈他不何,简直可以用怪物来形容,咱们兄弟还是少跟他打交道为妙。”“对了,四弟,我记得吕正蒙性格很孤僻,你是怎么把他喊出来的?”吕祥好奇了。吕然不以为然的挥了挥手,嘴角勾起了玩味的表情:“这还不简单?吕岩不是被关进地牢里了么,我就骗他说咱么兄弟能把他救出来,吕正蒙就信以为真了。”说到这他不屑的笑了笑:“他以为他是谁?吕岩又是谁?谁管他的死活?地牢是他有资格长住的?那个借我们兄弟名义行事的家伙,估计已经被毒打一顿然后放出来了。”膳房里的人都被吕然这一番话逗笑了,一时间欢乐的氛围在里面荡漾。少年们的谈话没有刻意压低音量,私语声不断地传到了外面,寂寥的夜色像是噬人的猛兽,把一切都淹没了。可有一个人例外,他站在膳房门前的屋檐下,身边是院内栽植的榕树,头发灰白的少年一字不落的全部听到了。被禁足之后,整个吕氏似乎都将他遗忘了。没有人给他送饭,一整天没有吃食的晚上他不得不溜进膳房,他只想填饱肚子,但没想到会听到这些。他想自己今天可能是又惹了祸,但也没什么,他只是一个没人管的野孩子,只要拿下族比跟族长说完那件事之后,寒州吕氏就跟他没有任何关系了。他也想趁着族比的机会出去,如同飞鸟翱翔在自由广袤的天空。可或许是命运使然,他来到了这里,听到了许多话,即使心里有了提防可能会被人厌恶,可事到临头发生的这一切还是让他有些难受,有些委屈。他想,会不会他的出生就是一个错误?是不是只有他死了,这个错误才会得以终结?他不知道。都说吕氏体内留着他们先祖的英雄之血,即使上了战场也不会感到胆怯,因为他们伟大的先祖会在冥冥之中注视着他的每一个子孙,并给予他们莫大的勇气。可是吕正蒙也不知道,他的祖先怎么会有他这样一个子孙,明明只是听到了几句嘲讽,就软弱得手脚不知何处安放,眼眶里有泪水在打转。真是丢人啊!他在心里也同样的嘲讽自己。“吃的差不多了,该走了,要不然被家里发现又该跟我们说大道理了。”吕正蒙还在神游之际,屋内一道声音突然让他惊醒过来。他猛地感觉自己处境不是那么妙,有些进退难安,如果走已经是来不及了,进的话必然会和这些人碰上,吕正蒙不知道如何面对他们。就在犹豫之际,他听到了有人的手触碰到了木门发出的声音,透过朦胧的灯火依稀可见是吕然的身影。可以预想,下一瞬这个人就会打开门,然后与他四目相对。可也是这个时候,有人从后面突然拍了拍他的肩膀,碰到的那一瞬间,吕正蒙感觉浑身都战栗起来,他的身后在何时无声无息的站了一个人?他回头,发现那张面孔是如何也不会现在出现的人,心情更加复杂了。可是来人没有理会他的心情,只是一努嘴,可以看见紧闭的门已经被掀开了一道小缝,然后只听“唰”的一声,两个人顿时就消失了。吕然打开了门,极其不雅的扣了扣自己的牙齿,似乎是塞了牙:“这熏鸡还是热的好吃,那层油腻在鸡皮上,我看了就想吐。”其余的人紧接着他的身影陆续出来,吕辉听到他的抱怨,失笑了一声:“少来,四弟,你刚才吃的可是比谁都香!”吃饱了的少年们有说有笑的离开了膳房的院子,榕树被他们甩在身后,勾肩并足尽显青春洋溢,谁都不会想到,刚才的夜色下,榕树旁站着一个与他们年纪相仿的少年。等到少年们的笑声再也听不到之后,两个黑影一闪而过,重新出现站在了榕树下。吕正蒙是被人抓着后衣领的,如同小鸡仔一般被人提着下来的,惊魂未定。“发发生了什么?”吕正蒙赶紧拍了拍自己的脸。他刚才被人抓住了,门推开的一瞬间他就被人带到了膳房的屋顶,吕正蒙从来没有想过人可以跳的这么高,身形如同燕子一般轻盈。如果不是亲身经历,他绝对会以为是在变戏法。“什么发生了什么?”吕正蒙身边的人正是与他一起住在西厢房来历不明的老人家,他看了身边的少年一眼:“人家都暗地说你坏话,你还打算直接面对人家,也不害臊?想和人家打一架么?”“我不说这个!”吕正蒙急了,“老人家你是怎么办到的?怎么抓着一个人还能跳的那么高?”老人先是一怔,看着少年的满脸认真,突然大笑了起来,差点就挺直不了腰板了:“这是轻功啊!你怎么连这个都没有见过?吕氏连这个都没有教过你们?”吕正蒙摇头,他从来没有想到这是武功,别说吕氏,就连中北城都没有人能够一跃丈尺高,落地如同蜻蜓点水悄无声息。笑声无人回应,老人似乎也感觉出来有些尴尬,旋即停止了动作,干咳了一声:“那就算了,这是上乘武功,寒州吕氏没有人练会,也不是什么出人意料的事情。”老人心里叹息了一声,心想眼下吕氏真不比三十年前了,三十年前他孤身来到寒州时,精通中州武学的吕氏族人多达七人,如今竟然凋零至此,一个人都没有了。没有人说话,吕正蒙也从震惊中苏醒过来,那种铺天盖地的落寞又一次追上了他,先前吕然兄弟的话仍然在他脑海中挥荡不去,他低下了头,想着那些诋毁自己的话都被老人听去了,就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对了,你深夜不睡,鬼鬼祟祟来到这里做什么?”老人看见吕正蒙把头低了下去,问了一句。吕正蒙听了这话哭笑不得,就连心里的懊恼都是淡了几分,心想老人家这句话应该我问才对,毕竟我再怎么说也是吕氏的一员,你这样身份不明的人深夜至此,才是不正常好么?“自然是找东西吃,我都一天没吃了,饿得慌。”吕正蒙小小的白了他一眼。老人拍手,神色忽地变了,笑容不再是那种畅怀,反而带着一种特殊的味道,吕正蒙没见过,但“为老不尊”这个词忽然就蹦了出来:“我们是同道中人,快进来!”他说完上前一步,推开了膳房的门。老人快速的把吕然几人吃剩下的骨架麻利的收拾在一边,深吸了一口气,快速走到了左边墙角柜子上放着的一个铁盆,揭开布帘就把熏鸡抓在了手里,狠狠地咬了一口:“熏鸡在手,天下我有!”脸上都是满足的神情。吕正蒙摸不清老人的性格了,他刚才衣衫猎猎如同一位德高望重的长者,可拿到熏鸡之后就变得猥琐起来,完全不似刚才风度翩翩。他现在也没心思管这些了,腹中咕噜噜的乱叫,拿起一只熏鸡就啃。白花花的油腻沾在了他的拇指上,吕正蒙哪里管得了这么多,大口撕咬着,浅黄的鸡皮被他拉起了一个弧度,可没等停留一瞬就被他送到了嘴里,狼吞虎咽的咽了下去,似乎想把刚才的糟糕心情一起消灭。“拜托,你哭什么啊?男子汉大丈夫,没听说过流血不流泪么?”老人看不下去了。“我我哪有?”吕正蒙嘴里的肉没有咽下去,有些嘟囔不清,可能是连他自己都没有察觉。不过这么一张嘴,倒真是感觉有些咸咸的,有些苦苦的。老人拎着半只熏鸡来到了窗边,他没有样子地往桌子上一坐,眼里都是鄙夷:“你知道自己现在像什么么?就跟被人抛弃的小孩子一样!不就是说你一句坏话,有什么大不了的?”“要是有人骂我,我就骂回去!有人打我,用拳头打回去不就得了?”老人从腰间拧开了酒壶,仰头喝了一大口:“要不你就原谅他们,这个样子可不像话!”“老人家你你不会懂的。”吕正蒙抬头看了他一眼,悄悄抹去泪珠,把半个鸡腿送到了嘴里。老人坐在窗边,灰白的两鬓被月光彻底染成了银色,弯腰轻车熟路的单手打开下方的柜子,看也不看就从第三层格子中摸出一个辣椒,放在嘴里细细咀嚼:“要不这样吧,我收你为徒,如果你想骂回去,我可以教你不吐脏字的方法你想打回去我可以教你武艺,就是你刚才看见的那种,再不济你跑路也不是问题或者我可以教你宽恕和仁爱之道,学了那些你的眼界就会放开,任何人对你的侮辱和诋毁都可以当作蚊虫鸣叫。”吕正蒙呆在了那里,看着挺直腰板的老人,感觉一瞬间他又变了,变得威严和陌生起来,像是远方的阿古斯山。历史:关于夫子为什么收吕正蒙为徒,后世一直众说纷纭百口不一。当然不止一位史学家有此疑问,就连夫子的亲传弟子也有疑问,不过他们大多数人都没有见过这位飞将军,见过一面的只有卫康等少数几人。后来吕正蒙声名鹊起,服侍老师的卫康提出了疑问:“老师,你为什么要收小师弟为徒呢?莫非已经料到了他日后会有如此成就?”那时候夫子已经白发苍苍,垂垂老矣,看见服侍自己最周到的弟子问,躺在竹椅上的他笑了笑:“我哪有那个本事?最先看见你小师弟,他还是一个孩子,可是我一眼就看出了他的身份和怀揣的重宝,说实话他当初的身份很特殊。”卫康轻轻地扇了扇蒲扇。夫子继续道:“那时候的他是一块未加任何雕琢的白玉,谁也不知道未来是会什么颜色,但如果是黑那无疑会带来很大的灾难,所以我想最好是开导他一下,省得他以后走上歧路,不过我更怕教了他以后他走上了更大的歧路。”说到这夫子笑了笑,显然对这个最小的学生很满意:“他那样的身份,注定是不会平凡的,说出来你可能不信,让我下定这个决心的,是他的表情。他那夜自我埋怨和流泪是在太让人放不下心了,那样一个软弱又坚强的人,如果在乱世随波逐流不是太过可惜?”“后来事实证明,是我当初多虑了,他无论处在什么位置,都是我当初见到的那个少年,是那个看似软弱其实无比坚强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