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来到江宁后,他们把船湾在江宁河的河岸前,在吴思中的建议下,居照宽卖起铜锣,又敲打雕刻“为人民服务”的胸牌。
门外,一个年轻的姑娘呼唤着:“开门哦,居师傅。”居照宽疲惫地坐了起来说:“又是来要胸牌的。”他揉了揉眼睛,然后一边穿着衣服一边说:“来了,等一下啊。”姑娘是个急性子,又使劲拍了拍门。
居照宽开门一看又立马露出笑容来,说:“我还在做梦呢,就被你打断了。”殷秀敏穿着民兵服,个子虽小,却身背着长枪,她的性格就跟个男孩子似的,一双明眸笑莹莹地问:“梦见什么了?”居照宽说:“梦里我都在做胸牌。”殷秀敏说:“难怪这么晚你还没起来。”居照宽立马回答说:“我以为又是来要胸牌的,我都怕开门了,每天打的觉都捞不到睡。”殷秀敏看了看门外,立马把手上的两只桃子给他,说:“那,早上新摘的。”然后又直接问:“我妈说的意思你个同意啊?”居照宽没有回答,只唤她:“你进来坐啊。”殷秀敏从他的表情里看出他的为难,说:“你是不是不愿意做上门女婿啊?”居照宽这才敞亮地告诉她,说:“虽然我穷,但我也不想受那个罪。”殷秀敏着急了,她赶紧说:“什么叫受罪啊?不会的,我家人不会给你脸色看的,再说了,只要我们俩感情好,何必计较那些呢。”居照宽坚定地说:“反正这个我不答应。”殷秀敏生气又难过地说:“你的思想太不先进了!”为了争取两人的幸福,殷秀敏又克制着情绪想继续劝他,但门外传来吴思中洪亮的嗓门,说:“居照宽啊,你四姐添了孩子了。”听到喜讯的二人,立马走到门外,居照宽看了一眼她,说:“你跟我一起去看看吧,那件事情回头再说。”殷秀敏勉强一笑,心里是百般的焦急。
本是郎有情妾有意的一段情缘,却因殷秀敏的母亲的强行阻拦下,草草地画上了一个句号。脑海里回荡着殷秀敏母亲对自己的不中意,内心一阵的受挫,性子要强的他转念又愤慨道:“你们嫌我穷,我还看不起你们呢。”
正值中央九大代表大会,加之感情上的迷惘,居照宽索性背起布包和四个同行组队去卖起了大锣。五个人从村队里一路相伴又往镇江方向去,居照宽看到落桥村三个字的时候想起了父亲曾经提起过的二姑母,他试着询问当地的村民是否有个叫居天妹的人。乡民打量着居照宽问:“有啊,你是她什么人啊?”居照宽回答说:“我是他的侄儿,我叫居照宽。”居照宽听到“有”的时候立马忘记了酸胀的双腿,高兴地又问:“她家是哪个房子啊?”乡民对他说:“我带你去吧。”热心的乡民领着居照宽走的不多远,便看见居天妹一脸失落地挑着没有卖掉的麦子回家,乡民唤着:“天妹,你娘家来人了,你尺子来了!(尺子,落桥方言读音,侄子的意思。)”居天妹回头一看,还是没有认出来。居照宽赶紧喊着:“二姑,我是居照宽啊!”居天妹突然高兴了起来,她立马放下担子,说:“哎呀,照宽啊,你都长这么大了,我都认不出来了,你怎么找到我这里来的?”居照宽笑眯眯地说:“我跟朋友一起卖大锣的,一路刮,走到哪卖到哪。小时候跟我父亲来过一次,有点印象。”乡民对他们说:“那你们好好聚吧,我回家了。”乡民笑着走了,居照宽对他说:“谢谢你啊,大哥。”居天妹挑着担子领着居照宽一起回家,一路关心地问:“快上我家,晚饭还没吃呢吧?”
到了家里,她激动地给这位小侄儿端茶倒水,又说:“我去忙饭,你先歇会儿。”居照宽坐了下来,一边打量着姑母这四壁斑驳的家,问:“姑父呢?”居天妹回答说:“不在家,去他舅老爷家了。”她麻利地削起了小瓜,一边说:“你歇会儿,我去弄饭。”等到韭菜,和蛋汤端上桌时,居天妹说:“也没什么好菜招待你。”居照宽客气地说:“不要什么菜,我们在路上有瓜吃瓜,有馒头吃馒头。饿死人的时候猪糠我都吃过。”居天妹拿着碗筷坐到桌前,问:“你怎么卖起大锣了?”居照宽回答说:“现在做不了银匠,扬州又斗的厉害,我就出来了。那些宣传队的没有锣敲,就拿着瓷盆子敲,我在南京卖的生意特别好,一天就能通通卖掉,”居天妹又去拿芭蕉扇来一边给侄儿扇风一边和他聊天,说:“可不是嘛,我们这里卖豆腐的都被抓起来了。”居照宽搛了一块小瓜丢进嘴里,问:“卖豆腐的为什么被抓啊?”然后又对姑母说:“二姑你怎么不吃啊。”居天妹给他的碗里舀了汤,说:“我不饿,见到你太高兴了。”她看着墙上的主席画像说:“她把他的石膏像拿来点豆腐,然后就被抓起来了。对了,你爸妈还好吗,我们有好多年没见面了。”居照宽喝了一口蛋汤,告诉她,说:“我爸爸走了,我妈在南京呢。”居天妹讶异地问:“你爸爸怎么走的?生的什么病啊?”居照宽说:“具体不知道生的什么病,我妈说是他吃了病猪肉导致的。”居天妹叹了一口气,说:“想想过去要不是你爸爸,你那两个叔叔也活不了。你奶奶死的时候,你爸爸才13岁,你的爷爷又是个成天不管家的人,生活上你爸爸倒懂得照顾我们这些弟弟妹妹,还为我们补过衣服呢。等你爷爷去世的时候,你爸爸也才18岁,他是老大,还把底下的弟弟妹妹带大。你还有一个大姑母呢,在一次动乱中失散的了。尺子啊,我老早跟你爸说过的,把你给我家当女婿,这样我们不就能经常来往了吗。我现在能见到娘家人,真的不容易啊。”说到这里,居天妹的眼眶湿润了,她一口也没吃地继续说:“我命苦,这要恨你的爷爷,那时候我才12岁,他就把我卖给人家了。我的命就这么地贱那,就值他的一口茶钱。他还说会回来带我的,我就一年一年的盼啊,一年一年的盼,可就是望不尽那。”提及往事,居天妹凄泪涓涓,一次又一次的期盼,一次又一次地失落,成了她走不出去的轮回,那前半生的罪全都消磨在眼泪中了。居照宽不知道如何安慰她,就安静地听她诉说,她用粗粝的手抹了抹眼泪,继续说:“我跟茶馆的那个儿子结婚以后没几年,他生病死了,后来我又重新找了一个,就是你现在的这个二姑父……”离开茶馆的那天,对她来说是幸也是不幸。好在她嫁的第二任丈夫对她很好,虽然日子过的清苦,但一家人相亲和睦,只是父亲的遗弃是她心里永远的痛,无边无际。居天妹将一生的凄苦倒豆子似的说给居照宽听,长夜漫漫,她还没个尽头地诉说着,耳边已传来鸡鸣声。
第二天下午,居照宽把身上仅有的七块钱留给二姑,居天妹拒绝说:“不行,我都没有钱给你,还能要你的钱吗?”居照宽硬塞进她的手中,说:“二姑,你拿着。”居天妹不好意思地说:“你给我了你自己身上还有吗?”居照宽笑道:“来的时候也没带什么东西。没事的,我做生意的说有就有了。行了,二姑,大姐,你们别送了,你赶紧回去吧。”居照宽笑着和她们道:别,大姐擦了擦眼泪,难过地说:“我都还没有请你到我家吃饭,你就要走了。”居天妹替居照宽解释说:“他要出去苦钱呢,不然在我们这里待个几天多好啊。”居照宽笑着说:“有时间还来呢,我不是把居照英家的地址给你们了吗,我要是不在的时候我二姐也能收到。”居天妹和女儿听了频频点头,又对他说:“那你下次来哦!”居天妹的眼里除了不舍,依然还带着盼望,就像儿时盼望父亲会来接她一样。
居照宽和好友会合后,叶步根拉着他去买桃子,说:“照宽,我饿死了,买点桃子吃吃吧。”果农家的孩子们敲着脸盆驱赶着麻雀,叶步根和居照宽坐在溪水边,远处田边的一块洼地里,一头牛正享受着泥浴。叶步根一边洗桃子一边悄悄地对居照宽说:“这些果农真傻,雀子捉下来剥了吃多好啊,老话怎么说的,叫宁吃天上一两不吃地上一斤。”居照宽看四周无人,笑着说:“现在连麻雀都要除,他们哪里敢逮啊!说你是个大山芋,说话不经过思考。”说完,他捧起清凉的溪水喝了好几口。叶步根吃的狼吞虎咽,居照宽即使再饿也吃的慢条斯理的。看着他吃的心满意足的样子,再看着自己手中的桃子,居照宽的心里顿生出一种失恋的遗憾。他是真心的期待过的,只是未到浓时,已化作天边的一抹微云散去,只是这淙淙溪水声带不走他悠悠的想念。随即,听见叶步根大笑了起来,居照宽好奇地问:“笑什么?”叶步根抬了一下下巴示意他,说:“你看那田里踩水车的人呢,他踩空了,像不像吊田鸡?”居照宽回头一看,踩水车的男人们光着身子,只在腰间系了一块布,居照宽笑笑着说了句:“热得他们鸡把郎当的。”笑完又继续说:“以前我也踩过的呢,在芦林帮我三姐他们在田里干活,还帮忙舂米,不过我宁愿出来跑也不要干农活。”说着,田里又传来“咚——咚”的锣声,男人们一边唱和着一边跟着节奏踩着。
看着叶步根很快解决了桃子,便说:“七斤的桃子塞肚子里了。”叶步根一脸回味的样子说:“乖,这个桃子真好吃,真甜,都想带呢个回去了。”居照宽白了他一眼,说:“赶紧苦钱哦,这个买锣也存不下个几个钱,只够吃吃喝喝的。”但看在这么好吃的桃子的份上,居照宽又说:“要吃再去买七斤带回去。”叶步根洗了洗手,说:“我包里还有一个锣没卖出去呢。”居照宽疑惑地问:“怎么没有卖出去啊?”叶步根又掬起一捧水洗了脸,说:“那个锣太闷了,拿货的时候我没试一下。”居照宽说:“你不早说我带你调一下就是咯。”叶步根说:“我哪里晓得你会调啊,再说了,你到你什么二姑家里了,我到哪里找你啊。”他双手在衣服上随意揩了揩水,拿起地上的布包接着说:“走吧,去找叶步真他们回南京拿货哦。”他们一边走着,叶步根一边打着嗝。两人和其他伙伴会和后,又回到了南京。
当他们拿了货走到江宁时,汛期的江水已漫近膝盖处,天空阴云密布,又下起了滂沱大雨,大家卷起裤腿,浑身湿透地蹚着水走到供销社的屋檐下。居照宽说:“先躲一下吧。”叶步根看是供销社,顺便想买包香烟,正当他开口的时候,面前一个熟悉的背影引起他的注意,仔细一瞧,叶步根笑着喊到:“小凤啊。”女孩听见自己的名字,回头一看,笑道:“哎呀,哥哥啊。”小凤看了看落汤鸡似的哥哥问:“你干嘛去的?”叶步根解释说:“我跟他们一起去卖大锣的,刚拿了货走到这里,哦,还有你二哥呢,他在外面呢,我进来准备买香烟的呢。”小凤拎着盐和糖说:“这会儿你们也走不了啊,就到我家去吧。”叶步根也觉得眼下只能这样了,便说:“好哎!”说着,小凤领着他们五个人蹚着水走到江边,又对渡船的老头说:“麻烦你带我们送到江洲上哦。”老头开口先讲价说:“二十块钱。”小凤说:“我来的时候也是五个人,才十块钱啊。”老头说:“渡轮都不开了,现在又下这么大的雨,你到哪里找船啊。”居照宽说:“老师傅啊,我们身上实在没有钱了,平平凑凑也只有十块钱了,你不相信可以掏我们的口袋。”叶步根大粗嗓门地说:“只有十块钱了,你要渡就渡,不渡就算了。”小凤和颜悦色地说:“老师傅,你先带我们过去吧,等我下次渡你的船,再补给你就是了。”老头挣一分是一分地说:“好吧,好吧,你们赶紧上来吧。”小划船晃晃悠悠地载着七个人穿行在豪雨里的江河风浪之中,小凤,龙对子,叶步真双手紧紧抓住船沿,叶步根看着他们胆战心惊的样子说:“掉下去就喂长江的鱼了。”居照宽故作镇定地说:“我小时候坐在船上都习惯了,不过这个长江的浪比湖水浪要厉害呢个。”老头划着桨,大声地说:“这个浪还可以哦,江洲还不算远,要是远的话,我也不敢送你们了。”
小凤的母亲见到两个侄儿后,开心地说:“哎呀呀,我家侄儿子来了。”还热情地对其他三个人说:“快快快,你们赶紧把衣服换下来。”说完,又对女儿说:“小凤啊,你去帮他们找衣服,我去弄饭。”
男孩子们在小凤父亲的屋子里换衣服,龙对子则在小凤的屋子里换。大家在叶步根的姑母家待了有十一天,江水未退,风雨成旬,这十一天他们一个锣也没有。办法卖出去。桌上每天都做有十三道菜,看着丰盛的晚餐,居照宽不好意思地说:“我们在你家吃住了这么多天,让你们破费了。”叶姑父笑着说:“这话说的,你们都是孩子,直当来玩的,我看到你们这些孩子热热闹闹的也高兴。”他又指了指红烧鱼说:“这是江里打的鱼,尝尝看,你们回去就吃不到了。”叶姑母给大家舀汤,居照宽拦手拒绝,因为他实在不想喝肉糜汤,他礼貌地笑着说:“我要喝的话我自己来。”尽管不合他的胃口,但他十分感激这一家人的热情款待。他担忧地说:“不知道明天什么天,要不是不下雨的话,得赶紧回去了,不然锣也卖不掉了。”小凤早有所思地说:“嗐,别担心卖不出去,明天我去帮你们打电话给那些学校,包你们卖出去还缺货。”叶步根高兴地对妹妹说:“到底你是老师呢,来,哥哥先敬你一杯。”说着端起酒杯来,小凤笑着端起手中的肉糜汤和他碰了一下,又问:“小荷在家呢吧?”叶步根回她说:“嗯呢,她跟我妈在家里。”叶步真对居照宽说:“你不是会换锅底的吗?你可以跟夏金龙去做生意啊。”居照宽对他说:“之前家里不是闹的厉害嘛,我就来南京了,好了,现在我妈大概又到我哥哥那边去了,我也没有船,怎么做生意啊?”叶步真尖头滑脑的样子,看着就有一肚子的主意,他对居照宽说:“夏金龙不是有船吗。”居照宽又反问:“你怎么不跟他去换锅底啊。”叶步真笑着说:“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手艺不行。”叶步根听到后调侃弟弟,说:“你手艺不行,脑袋行。”叶姑母也笑着对叶步真说:“不然你妈就给你取了个混名叫‘餐鲦鱼’啊。”说完,一桌子人都笑了起来。
二
居照宽随着船漂至红宛镇时,柯叶鲜妍,稻田和润,还有荷塘里的荷叶一片莹莹净人。莲蓬饱满,荷韵逶迤,注眸深处绿意浓,野芳菊黄缀点的青砖瓦房时隐时现,附鼻来而的水腥风伴着鸟雀呼晴,刚刚走远的心事也被暂时搁浅了。这里虽是犹得离尘喧,却也有它欢腾腾的人间烟火。
薛晴梅和居照柔在家研究着把多下来的鳅鱼做成鳅鱼坨子,居照宽则重操旧业摆起摊子,补锅补碗,修理配钥,生担加熟担一起开张,他把所学的手艺通通地展现了出来。他的到来也很快成了镇民们耳语相传的一个话题,做工不但讲究,持心实诚不多收一分钱。
街镇的文化站,文工团的姑娘们更换着装,登台表演,周信文跳着新疆舞,一转十八圈的风姿引的台下一阵鼓掌。而街市上,卖菜的老头老太直称呼年轻的小姑娘为大姐,说:“大姐,来买菜啊。”居照宽耳听八方,一边给顾客换锅底,一边笑着对顾客说:“到了你们这个镇上,辈分都变小了,我到扬州跑码头的时候,人家卖东西的都要喊你姑爹爹,姑老太。”顾客对他说:“这个年头,做生意的都不容易,都是为了卖出东西。居师傅你这个手艺就是好,另外两家子跟你这个手艺没法比。”居照宽说:“喊人不惜本,舌头打个滚。”居照宽清楚这个道理,虽然他觉得这样的方式很有亲切感,但自己就是不好意思喊出口,他把锅递给顾客,继续说:“人家的手艺我不清楚,但你在我这块买东西是肯定不会把当给你上的,就我打的锅底能包你回去用个十年。”顾客笑了笑,说:“你这个小伙子真能干,一般的锅底只能用个年把二年的。对了,大鼓灯你会修啊?”居照宽立马说:“会啊,你带过来了?”他又说:“没有,不是我家的,是周排长家的大鼓灯坏了,之前我问的你同行,梁根堂,他说不会修,说找你问问。”居照宽一听名字,说:“梁叔叔啊,我认识,以前他的船就在我家旁边。等我把你这个锅补好了就跟你一起去。”顾客高兴地说:“嗯呢,行呢。”居照宽看了看天色,心想着再不去修天就要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