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上的人难以有好坏之分,每个人都会有或多或少的毛病,有的是人可以忍受的,有的难以忍受。毛病再小,日子久了,碰上挑剔或苛责的人,甚至是挑剔或苛责的某些时刻,也会让人难以忍受。如若认识到了这一点,那么有同情心的人大多会对他人的毛病报以宽容。
虽从没人教过柳归舟这个道理,但从小在各个高贵门庭中交际流转,她见了太多人,也比旁人能包容更多的事。在她的记忆中,曾有那么一个人告诉她,“包容也总是要有分寸,对于小人来说,远之则怨,近之不恭。你如若多些果决,或许可以少受些委屈。”
她听懂了他的话,那记忆中的人模糊得记不清姓名、模样,她却仍然记得他的话。可有的人活着是为了虚无缥缈的人心,有的人是为了自己的心,她无法背叛自己的心。所以只能选择将这话当作耳旁风。
尽管杨嬷嬷有时也会让她难免生些怨气,但她始终无法忍心看她伤心的模样。
赵势太清楚柳归舟的性子了。
碧清将杨嬷嬷丢去了城外的白云山上,天黑时才走回来。一回来便要哭诉撒泼,赵势便在众人面前将她斥责了一顿,并下令将其遣送回江平徐府。这一来杨嬷嬷自觉丢尽了颜面,也不愿再待在柳府之中了,柳归舟知道后也只好顺了她的意。他有时想,自己在战场上的果决,实际上只不过是知道她这样的柔弱,需要一个果决的存在,才能将她保护的习惯罢了。事实上,他也曾有过于优柔寡断的时候,这样的时刻,让她与他死生相隔,只能在梦里相见。
杨嬷嬷还未出发,徐府的人便到了,正是府内二房的老爷徐洪旭和其长子徐志行。与柳太傅诸位没有亲缘关系、却费心费力为其安排丧葬事宜的学生不同,二人来后并无帮衬之意,反而一见面便提起离开之事。
二叔徐洪旭小眼浓眉,五短身材,面上本是慈祥的表情,这样的面相再加上小动作过多的举止,让他总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猥琐模样。徐志行的外貌与其父同出一辙,柳归舟看见他时便下意识升起一股厌恶。隐约记得在徐府时,他曾不顾伦常想要毁她清白,那一刻的绝望终生难忘。幸好有碧清在她身边,时时保护着她。她因此渐渐明白,一个孤女于这世间行走,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
两人在灵堂前一幅悲痛欲绝的模样,出了灵堂便换上了令人不适的嬉皮笑脸。徐洪旭对她颇为亲近道,“归舟啊,这些日子你也是辛苦了。可怜你这小娃娃,家里一个能管事的都没有……你大舅在青州当差,诸多不便,这次不便来吊喧了,不过他托我一定要好好照顾你。”徐洪旭咂巴咂巴了嘴,伸出手来,侯在一旁的下人立刻恭敬地将他的烟斗递了过去,“我说啊,这哪里需要他交代呢,我就不是你舅舅了吗?等过了头七下了墓之后,你就拾掇拾掇,跟二舅一起回江平去。二舅替你爹照顾你,保管你不愁吃穿,跟在安定城里一样。”
两缕烟雾从徐洪旭的鼻孔中冒出来,徐志行将柳归舟身侧的桃浅挤开,凑到她身侧道:“是啊归舟妹妹,不说别的,你志行哥哥绝对护着你,什么好的都给你留着,不让你受半点委屈。”
杨嬷嬷要安顿家事,也打算晚些天再回江平,这时侯在几人身侧,捂嘴笑看他们之间其乐融融的样子,道:“小姐啊,你还记得你的五表哥吧。这可是你真真正正的表哥呢,他小时候还抱过你,记得吗?”
柳归舟被几人团团围住,桃浅想靠近她都靠近不了,倒有一副围困孤城的模样。然而柳归舟虽这几天精力不济,常惰于应付人情世故,但毕竟不复年少时的青涩,早就将他们的算计看得清楚。
她如若真的无亲无靠,在这世道如何存活的下去?那时大舅舅刚上任青州,诸多差事,立业未稳,其余子女也都快成家立业,要费去他许多精力,她虽更喜欢同大舅舅一家在一起,被二舅舅一番劝说后,就绝了为他们平添麻烦的这些念头。且记忆中的外祖父外祖母总是对自己极好,如今父亲不在,替父母侍奉长者也是孝所应当。
可如今再看,那样一个豺虎窝,她就算能够应付,也会控制不住地想要逃离。
柳归舟露出十分温婉的一抹笑容,看不出丝毫不愿:“二舅和表哥一路风尘仆仆,来了还要替我操心,叫归舟怎么心安。桃浅,先将二舅和表哥引去东厢休息罢,好生照料,其他的事过后再谈。”
两人也知此事不能急在一时,应了下来。倒是徐洪旭吃惊于自己阅人无数,竟看不透那小侄女的意愿。因时刻派人照料着,徐志行甫一出门柳归舟便得知了消息。第二天早上,挂着白灯笼、白布的惨淡清晨中,徐志行竟带着满身香粉酒气敲门而归。
直系亲人守孝三年,三年不得玩乐;稍远些的也得停酒乐三月以表尊敬。就算是平民百姓家,也没有侄子在停灵期间就去青楼的道理。柳归舟的好脾气难得恼怒起来,在他们派人来寻时闭门不见。
徐洪旭身边的小厮颇懂得人情世故,并不说他们是来找柳归舟谈论去江平城的事,反而只说柳府的吃食吃不惯,将二老爷和五少爷吃出了病来,希望柳归舟能去看看。
如此一说,不前去便是不通情理了。桃浅无法应付,柳归舟心中如明镜般,知道他们并非不知道徐志行所作所为的无礼,不想办法弥补道歉,反而让她前去探望他们,是想使手段逼她低头,未入府前给她一个下马威罢了。在他们眼中,柳归舟从来就没有选择。她的祖父祖母前些年已过世,其余柳氏族人本就只有寥寥几人,早年间又因为父亲不愿提携而与其断了联系,在位时也从未寻宗问祖。说得难听些,柳庆和这一脉,因为她是个女孩儿,就这样断掉了香火。
她也知道许多人都暗自为此唏嘘叹惋,只是顾念着父亲的颜面,从不会在她面前提起罢了。父亲这么多年来,从未与她有过亲近时刻,临终前也未曾提过她一句,想必也是因此厌恶于她。
柳归舟久未回话,桃浅以为自家小姐也为此了无办法,不由得心中忿忿,如此,脑筋突然转了个弯,复又跑出门去,装作一副哀痛悲伤的模样,往自己的腿上掐了一把,挤出了几滴眼泪,一打开门就开始哭:
“小姐,你怎么这么命苦啊。老爷去世了,好不容易来了两个亲人,如今又生了病,你听见这个消息竟然又急晕了过去,我的小姐啊,你怎么就如此不顾念自己的身体呢!”桃浅的演技着实让人不敢夸赞,院门前站着的小厮面面相觑,不了解其中各种情况,一时不知应该信还是不信。
就在此时,房门“吱呀”一声从里面打开,透过尚未关紧的院门,几个人将目光投向桃浅背后,一个脸色苍白、颇有些弱柳扶风的女子从房内款款走了出来。桃浅顺着他们的目光回头看去,脸色变得尴尬起来,局促地向柳归舟走去,声音似若蚊蝇,“小姐,你……你醒了,二老爷他们的人来找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