拗不过柳归舟的执着,下半夜时,天色黑沉地如同浓墨一般,柳归舟与桃浅替了守灵的师兄,跪在灵牌前。夜色沉沉,堂前挂着的白幡在呼啸的秋风中翻舞,凉意带着悲怆渐渐凝满了整座灵堂。堂内的烛火随风跳跃,忽明忽暗。
跪下后不久,便跑进小厮来报,说定王世子到。
他……来了?柳归舟突然红了眼眶,无措慌张地下意识软了跪得笔直的身子。
“这么晚来……表公子想必是身子好了,担心小姐,才醒就过来了。”桃浅让小厮退了下去,想上前将柳归舟扶起,却被轻轻推开。
在过去的那一场梦中,他似乎并未来过。其实回忆总让她下意识以为从前是真实,此时又开始迷茫起来。
已是十七年未见!她其实远没有旁人认为的那样懂事,她在他面前总是任性的,也曾暗暗责怪他为何十七年间从不来看她一眼?可她又清楚的知道,所有应该指责的人里,唯独不应该有他,他曾对她那样的好,给予了她独一无二的梦。作为兄长,他已尽到了他的职责。
可她一面又如此想要依恋他。她知道他在暗中护佑着她,知道自己嫁人后,便与他此生再没有了缘分。
回忆在将人笼罩,那些让人快乐的、痛苦的,如同飓风席卷的小山村,刺激着她因麻木而平静的血液。不知飓风带来的是肆虐抑或甘霖,风暴来临,那原本就脆弱的摇摇欲坠,她想要躲避,心中那浓烈思念,却化成了与他连结的锁链,将她定在原地。
桃浅顺着柳归舟的视线,一同小心翼翼地看向门外。深沉的夜色中,一袭白衣的男子身影陌生而又熟悉,是一个身形劲瘦高大的少年,那从来稳重的人此刻正大步跑来,几个呼吸间就到了灵堂外。
柳归舟回过头,控制不住地流下了眼泪。
所谓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
那些极力想要克制的,有时如同陶罐中的棉花,越按越紧;有时却如同杯中水,稍稍压抑就会满溢……柳归舟想要止住着自己的眼泪和颤抖的身躯。越克制却越难过,越思念。她情不自禁弯下腰来抵着蒲团借力,捂着自己的胸口深深呼吸。
男子走进灵堂时,步伐突然缓了下来,小心翼翼,像是怕惊扰了谁人的梦。他的手轻轻触摸她的发,紧接着一双有力的臂膀便将她牢牢箍住,力气大地快让人呼吸不过来。他胸膛滚烫,在寒风阵阵的夜里,将她烫得直流下泪来。
赵势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中他爱的姑娘,没能等他回去,嫁给了他人。他收到消息时,正在得胜而归的路上。那一仗,他冒奇险潜入高阳,生死一线间,将一场即将发生的两国大战制止于将要开始之时。那时他是人人称赞的少年将军,盖世将才。年少意气,他只是满心欢喜地想把她娶回家。
只有三日,只有三日他就能到江城,向她的外祖求娶于她。可三日之隔,却隔住了他们的一生。
听到她嫁给了别人时,他恍若雷击,却仍旧不死心,独自骑快马赶到江平。彼时那“卫府”,不过一小小院落,灯笼红字还未拆去,他远远地看着院中,已梳上妇人发髻的她,心痛如绞。
可是那时的心痛,不及看见她尸体那一刻的万分之一!只是一想到,便恨不得让整个世间为她陪葬。
他为她报了仇,却无法原谅自己。她的离去带来的痛不曾消失过片刻,让他知道,原来过往的麻木还未到心痛至极,明白原来不管隔了多远的距离、多长的岁月,他的一生早已与她勾缠在了一起,无法分离。他明白了什么是“死者可以生、生者可以死”。如若这世间再没有一处地方可以看到她的笑颜,如若过往已书写成了悲剧,麻木走到了尽头,是无边无际的哀与痛,生有何趣?
再次睁眼,看见仍是年少时的自己,他恍然发觉过往的种种,原只是一场梦。只有依旧说不出话的喉咙和隐隐作痛的心,提醒着他,那些痛苦,也曾真实存在过。
而她,也还在。
他紧紧抱着她,头埋入她的颈窝,不愿放松分毫。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
再见到她,仿佛跨越了无数的山海,终于忆起心归何处的旅人。他是应该笑的,只是笑不像笑,哭不像哭。那个久经沙场,一生从未掉过一滴泪的铁血男儿,在此刻颤抖着流下泪来。
不知过了多久,久到所有思念都没入了她的颈间时,已是湿润一片,他将她松开,为她裹上了自己的外衣。他蹲在她的面前,嘴角扬起一抹笑意,轻轻抚摸她的脸。四目相接之时,女孩再也忍不住呜咽,将头埋进他的怀里大哭起来。她幼时娇嫩,禁不起半点委屈,眼泪说掉就掉,每次哭时都要他仔细安慰一番、费尽心机讨好才肯罢休。这一刻仿若真的重回年少,归舟一边在他怀中哭泣,紧扯着他胸前的衣襟不放。
他们青梅竹马、门当户对、情投意合,本应就这样一辈子在一起。他们也曾有过坚信一辈子都在一起的时侯。
燃烧的烛火噼啪地炸裂开一个小小的火花,为寂静的夜添了几分温情。两人心中的苦涩慢慢化开。千帆历尽,只要身边仍是眼前人。赵势轻抚她的发,心中无限怜惜与思念。他深深叹出一口气,一直哽住的喉咙终于在此刻缓缓平复。
他说:“我来了,别怕。”
待天亮时,沈博渊踏着熹微的晨光来到灵堂,堂中跪着的人正是几日未见的赵势,他不由得心头一紧。往下看去,柳归舟那娇弱的身影果然正靠在他的怀中,一氅披风将她从头遮到尾,却仍然遮不住袅婷的身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