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石下了马,上城墙时匆忙间被缺了口的石阶绊倒,模样狼狈,周围的小兵忍不住笑,他却没有心情如往常那般管教,爬起身来,顾不上拍身上的尘土,快步走向城楼顶端的卫长功:
“回卫大人、林大人!夫人、夫人……”张石想要禀报什么,那话却总说不出口。
“夫人如何了?”卫长功回头看向他。
张石抬头,卫长功颇为压力的目光让他抽回了丝缕神识,脑子飞快地运转:“回大人,是姜娘子。惊鸿榭塌了,姜娘子和卫二老爷都受了伤。”
他的住处毁了,弟弟和妾室却同时受了伤。卫长功沉了脸色,林远正则眼观鼻鼻观心。
“属下特意打听了,姜娘子受伤是因为打雷时受了惊吓,不小心摔碎了府里新得的宝瓶才刮伤的。姜娘子还特意派人叮嘱属下,说卫大人政事烦忧,不要让她的事打扰了大人,所以……所以适才属下才不知该不该说。”
卫长功闻言,沉默了一会儿,故作宠溺地摇摇头笑道,“大概是我前阵子在钱掌柜那里收的葫芦瓶,放在母亲房中供人赏玩,今天就碎了,怪不得不让张石告诉我。”
又向张石道:“你做得好,无论大事小事,都不必瞒我。”
林长史哈哈两声,道:“卫大人果真是怜香惜玉。”
卫长功默认下来,却并无要离开去探望爱妾的意思,淡淡吩咐道:“你们先下去吧。”
林长史听了正要告退,却见张石突然跪下,“卫大人,还有一事……”
张石额头上冒起了细密的汗珠,卫长功感知到一种异样,心骤然一缩,仿似提前预料到张石接下来所说的,会是他最不愿听见的消息。
“今日怎么这般拖拉,有事就说!”
风意料峭,吹起了他手中的玉佩穗子,吹得掌心冰冷,那被扬起深绿色的丝线四处飞舞,仿若要融入阴沉的天色中。
……
张石奉命去查看卫府的情况,一跨进门,便瞧见了门房慌张的模样,而卫府中的几个下人皆是惶惶不已的神色,不似平常。他心中明白,姜穗应是动手了。
跟人说明了来意,管家出来跟他细细禀报了,略去了那些不该说的话。临走时他躲在廊道后,听到几人窃窃私语地谈论着:
“好好的发生这种事情,真是个灾星!”
一人语气顿时紧张起来:“嘘,别说了。今日这府上邪门地很,”又伸出手指了指某个方向,“莫怪我不提醒你,嘴上留德,否则小心那恶鬼出来,第一个找的就是你。红花姑娘也不知到哪里去了,就在西苑那边不见的,说不定……就是被带走了!”
另一人问道:“那这事……用不用禀报老爷?”
刚刚骂“灾星”的那人道:“呵,早死晚死罢了。说给老爷听,怕还是要怪罪我们给老爷带去晦气。再说了,老夫人吩咐过,有大人物要来江平,这事得瞒住了。”
昏暗的天光下,大雨飘摇,廊下挂着的灯笼在风中晃荡,恍惚间如同那年阿母下葬时,在他亲手推起的坟茔前,挂着的白幡。
他再也无法做到无动于衷。
幼时,他是江平城外一户桑农的儿子,而她是人人称赞的再世菩萨、少年们心中最为敬仰的仙子,十几年如一日的在十里八乡间为百姓们布施义诊。她是卫大人的夫人。阿母说,以后如若他有了出息,就要去往卫大人手下办差,报答他的恩德。可当他如愿以偿,却是看清了卫长功的真面目,也懂得了世态的真相。
江平原本算得上富庶之地,可不知何时开始,苛捐杂税一年多于一年,直到寻常家里都保不住自己的最后一点口粮。那年灾荒,府衙施放的粥米清汤寡水,他拿着朝廷拨下来的赈灾银去了最繁华的青楼,向昔日村中好友极尽张狂地炫耀自己终于可以体验朱门酒肉之乐,却偶然见她四处奔波向富户筹粮,被拒之门外。
六年前,西江发洪水,两个县堤坝决口,富户趁机压价买田,一时民怨沸腾,卫长功命人派兵镇压,死了几十人,隔天城门外就聚集了万人的起义队。她不顾危险独自出了城门,也是因为她在百姓心中的威望,劝说住了领头的人,事态才得以缓和。可两个县数以万计的灾民,再多的家业、再多的筹粮,也只是杯水车薪。
民变再起,卫长功却将罪责都推到了柳归舟身上,此举不仅没有摆脱他的责任,反而引起了朝中众臣的疯狂反击。即将被下狱时,柳归舟做主将十多年来攒下的卫家家业尽数变卖,又借下累累外债,从富户手中购得田地,全部无偿分给灾民。
如此才平息了朝中的风波,楚帝感其情义,令卫长功官复原职,为柳归舟赐下诰命,此时却从卫府中传出柳归舟毒害婆母的谣言,卫长功竟自请为柳归舟辞去诰命,朝中众臣无一人相信,对他已是深恶痛绝。
可不过转眼,卫长功又在朝中搭上了高枝,此后仕途一帆风顺。也是那时,作为镇压灾民的其中一人,他攀上了大势力。反而是柳归舟,此后因一个被随意扣上的莫须有罪名,吃斋念佛、清苦六年,连死去都要受尽折辱,没有半个人怀念。
他在卫长功手下做事,也常常入卫府,其实早就知道卫长功宠妾灭妻。早就知道在卫长功眼里、在卫府众人口中,她的死甚至不值得一句怀念。然而,他不仅不加以阻止,反而奉人之命助纣为虐……食皇粮,办官差,年岁渐长,他知道人在屋檐下,当有所为而有所不为,如此才能为自己搏一个好前程。
他更知道的是,在这样的世态下,为善的受贫穷更命短,造恶的享富贵又寿延。
他知道,他也许什么都知道,也许什么都不知道。
张石喉咙有些哽塞,一时之间说不出话来。
“禀卫大人,是柳夫人……去了。”张石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声音颤抖:“求大人,回去看看夫人。”这大概,是他最后的愧疚与弥补了。
地上,掉落几滴水渍,映照着不知谁的影子。
又是一声惊雷响起,没有人听见,除了卫长功。他手中的玉佩一时没握住摔落在地,发出清脆的碎裂声。他头上涔涔冷汗,一只手仍然下意识地虚抓着不知什么,仿佛总是要握紧什么才能觉得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