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成天二人正言间，脚下风唳之空蹿出一声吼，吓得成天二人急从缝隙往下看，赫然看见黑不见底的洞穴下亮起光来，旋即，噗嗤嗤从下面黑暗里跳出一只炎火兽，腰细足壮，须短耳长，通身燃火，气焰嚣张，奔二人冲来。

成天见此兽攀岩走壁如履平地，大叫不好，急将女子拦腰托起，自己却滑了下去，大半个身子悬在洞外。女子在上一边啊啊做喊，一边使劲抓住成天。成天双臂死死撑住石壁不使自己身体下坠，同时用身子托顶住女子不使她滑出洞口。成天看着下面的炎火兽敏捷地攀岩上来，不觉虚汗涔出。转眼之间，炎火兽扑了上来，数丈外便纵身一跃，腾空踏步来拾成天。成天啊的一声喊，拉着女子滑出洞口，提前一刻躲过炎火兽的扑抓，双双落下深渊。炎火兽扑空，四爪攀住峭壁，猛回头往成天二人坠落的方向一望，便再发一声吼，快速攀着峭壁追了下去。成天此时已经唤出血龙，阴风翻滚之际，血龙驮着成天和女子乘风而起。峭壁上的炎火兽见状，急忙钻进崖缝里逃走了。

血龙飞火乱喷，将周围烧亮，这才使成天看清此处地穴幽深阔达，四周崖壁洞穴百出，不知其纵也。血龙循着崖壁四面盘旋，俱不得出。女子在后搂住成天，惊吓难言。成天见血龙亦不得出路，四处碰壁，便指着下面说：“血龙下去，我们往那里找出路！”成天落地，收了血龙，领着女子，踩着深没脚踝的淤泥，一步一小心地钻进一处洞穴，摸索着寻找出路。不知摸索了多久，走出淤泥地带，便进入一段干燥之地，又攀了一段石壁，趟过水洞，女子便踩了空、崴了脚，啊的一声跌倒，伏在石上忍痛流泪。成天说道：“我背你走！”女子推辞道：“莫管我了，你自走吧！”成天坚定地背起女子，说道：“我非轻义之人，生死攸关，何辞劳也！”女子伏在成天背上，贴身听着成天沉重的呼吸声，附耳对成天道：“只盼在前面遇到个干净芳香处，把我放下……我不想拖累你，让我归身泥土便是！”成天安慰道：“不走出这地穴，我是不会丢下你不管的！”“这又何必呢？”女子用右手摸了摸自己的脸，叹道：“想这张脸这般丑陋，又有什么搭救的必要呢！你自己前行，生还的希望会大很多！”成天道：“说起来，你的面目没有成形，也是因我打扰的缘故！而我，却也是面目不堪之人，你我可谓同病共苦之人，这是何等的缘份，我怎会弃你而不顾？不要说了，我们一定会出去的！”

黑暗的地穴阴森而诡异，凄冷而恐慎，成天背着女子，只顾往前摸索。女子心道：“此刻，这个普通的人，竟成了自己的依靠，纵是处世不久，却亦如获至宝，也算不幸中的万幸！纵使出不得这无底之渊，心也甘了……”如此一想，女子反倒按下恐惧，换了一种心安之态。成天正艰难前行，背着的女子轻声哼唱起来：“远阳染近颜，冷月开飞奁，香蝶往来繁，争为趣事传。云梅不知倦，听得心意馋，自此勤梳卷，瞩思往下凡。……”这哼唱声起处，四周忽然渐渐明亮起来，从那洞壁石缝间钻出许多豆丁大小的黄绿色荧光长翅翘尾小虫，名曰穴荧子，或爬或飞，围着二人，将这一路照亮起来。

成天二人惊奇不已，不禁喜上眉梢。成天对女子刮目相看，忙道：“有光就有希望，是你的歌声唤来它们，继续唱吧，让它们带我们出去！”女子闻言得意，打起精神，继续清唱下去：“芳履逐莺步，罗裙过花藩，一捧娇云媚，一挽清风闲。婀娜羞玉兰，徜徉望轻烟。也入热闹处，看那物事罕。花儿艳，草儿鲜，鱼儿慢，虫儿腼，飞燕引路径往前，江转山盘城桓攒，新奇惹人赞。长居高崖锁慵懒，遂盼游历眼界宽，耳闻哪如见，偎醉美人间。何得将身付遥远，原是此身要随心儿翩……”

成天闻歌如得饮甘露，心气大起，疲惫的身体恢复许多力气，不觉加快了脚步。在穴荧子的光亮照耀引领下，成天背着女子来到一处低矮狭窄的洞口，便止步于此，别无出路了。穴荧子争相飞入洞口，引得成天扶着女子弯腰钻了进去。

从洞口进去，五拐六绕，始见彩光趋明，待看去，竟是一泻石阶，通向偌大一个深穴洞府，中间变化层出且不细说，单这各处萤石发光，将此间照如清晓，便好生使人讶叹。

成天扶起女子，不语而呆看。穴荧子翻飞乱舞，纷纷附在石阶一侧矗立的顽石上，成天扶着女子近前一看，上面刻字曰：莫笑蹉跎了一生，哪般物事不成空。若为得失长计较，且看冢中痴情种。女子摇头道：“偏是世间这等任性无为之人不知好歹，恁繁华个地界，竟不珍惜起来，蹉跎何必？痴情又如何？如是言语，只让我这般不得入世者，眼羡又眼气！”成天道：“世人之言多出于境遇，未经其事，我们不必与其争竞。只是从这几句看来，下面当有古冢前情，先老故事，我背你下去看看吧！”女子点头，伏在成天背上直下石阶。

下面光影疏离，雾气缭绕，屏障多生变化，堆砌工于精巧。远看似有千象，近瞅皆非一般。成天二人转过一角，便见一黑木楼坊，横匾：碑冢宫，两边书：一碑一冢一捧泪，半痴半傻半魂飞。成天二人沿路往前走，果见路傍一冢，前立一碑，乃曰：

伤心有地，追悔无门。人生幻灭，终到时分。余非畏死，遗恨孰忍。坎坷春秋，历尽风尘，未有一事，堪与之论。莲蔻初识，庆幸知恩。甘草垂露，飒冬回春。齐眸比肩，桃李躬身。心通情契，言浅意深。经年未五，恶疾伺趁，剪线拆偶，竟使孤枕。呜呼哀哉，天悲人恨。何其夺兮，肝炙肠焚。衣带绝香，霜镜生纹，雕梁网覆，旧往谁温？晓月不见，落日之沉。时岁难慰，痛心之人。一念不断，残喘耗辰，今吐其情，以召倩魂。我即去也，心切如奔，卿在何方，凭谁堪问？久其离也，仿闻其芬。期其待也，共抹泪痕。情之切也，以示此文。心迹明也，幻海寻珍。

女子心内酸楚，以袖掩首，凄凄道：“他们或已相见了吧？”成天点头，背着女子继续往前走，绕过此处，来到另一处拥明抱暗的石冢前，冢前亦有石碑，乃曰：

昔年窃私事，今即感慨之。光阴晃虚度，挚情任由失。当时心有意，怎奈赧自持。追捧不相接，投眉佯别掷。辗转欲将诉，人去月离枝。悔恨空自已，郁结无从释。每每黄昏时，梳发理相思。半垣秋风逝，一哨燕叫迟。数载松蒿老，几度笔墨湿。云川自舒卷，冷热又谁知？渺茫一生事，至此倏然止。眉下泪珠热，愧学前人痴。

成天和女子心内沉沉，不知作何话说。顷刻，女子道：“不知这世界真情几多，似足够这世人各饮一瓮喝！”成天道：“若这么说起来，在这世间，恐怕真是多情如水，深情似海啊！”女子便问道：“那你可有分杯之饮？”成天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羞惭道：“何敢自讨羞哉！”说完，背着女子转向往前走去。女子感同身受道：“这样说来，我也是如此了！”成天苦笑一下，提了一口气，加快脚步往前走。二人过了几个拐折起伏，又到一冢前，冢上土如金沙，上生石花，花开数朵，色貌不同。冢前石碑上有书曰：

沉香暗暗思旧恩，寡昏谧谧落孤身。

当年别痛今未缓，雁携哀鸣到今春。

今春重捧鸳鸯镜，不见心痕见泪痕，徒叫春风劝怜人。

春劝夏解稍为释，秋搔冬扰益为深。

庭院无欢生悲草，梨花有泪落凄门。

别君佳肴无对饮，惊梦冷榻少语温，何能与君共旧辰？

成天道：“用情皆至此，以何劝后人？”女子道：“情字不由人，实非劝可逡。神天遣一曲，千古共哦吟！”成天道：“故此重来过，还做如是择！走吧！”

二人穿过众情冢，只有沉思，再无一言，直至一石门。门上横匾：离宫，两边刻：相逢有机缘，离别不由咱。女子见此话头，便怅怅然似有不禁处，幽幽道：“似是这般，世间泪汇可成泉水矣！”成天闻言，揣思道：“泉水、泉水，真不知何处可觅！恨不拔剑出，找那婆婆算算这消磨账！……”

“你累了吗？要不放我下来吧！”

听女子说话，成天才回过神来，摇头道：“我们进去看看！”

成天推开石门进去，里面豁开：东陈西列，南屏北饰。壁刻如淌，工夺蚊足之细；地锦若浮，巧压樱肉之腻。碗瓶生光，其中自有日月；花草垂珠，是内各悬天地。翠云击玉，水帘拨十里之罄;长风泣歌，流烟引青巅之呓。由是似幻如魔，生出万千府邸。

成天移步，止于未踏，不敢轻践绝凡；女子欲语，息于启齿，无忍冒惊超尘。正因迟疑尚自缓，却闻鸾音入听来。二人一时入魔，懵懵懂懂地随声而入，直至一立壁前，上刻：始终皆此处，寻思有或无。成天默念一遍，摇摇头，继续向前走。忽踏入热闹处，舞哭歌笑，纷围而至。

左边屋舍石桌旁对坐二人，男编竹席女抱一婴，男的哈哈笑道：“常吃他人满月酒，今得娇儿笑开口！”那女笑道：“我儿生的眉清目盈，视看如见高峻之青山、端详如临流湍之秀水，将来必得山水之佑！”……成天松手放下背着的女子，伸出双手，看着手心，仿佛看到手心上写着“心强志坚，秉善谅难”八字，然后抬头望着说话的二人，颤声道：“父亲、母亲……”

说话男女如若不闻，依旧自顾言笑。成天正待扑身向前，却被人从后拽住。成天回身，发现是覃沁拉着他的衣角，笑意甘甜地叫道：“丑哥哥、丑哥哥……”成天闻言，惊回头再看，早不见了父母身影。成天诧诧中来抱覃沁，却发现抱住的是一棵树，当年自己偷东西吃捉被人用来绑缚的那颗树。成天连忙松手退开，却见旁边众人做舞，一坐在树干上清歌的女子笑顾成天道：“还记得珞指峰下吗？”还未待成天回答，跳舞的众人中又推出一人，乃是无花，旁边小蝶雀跃道：“成天，快看这是谁？”成天喜道：“无花、小蝶……”然后很多人都围上来问成天：“成天哥哥，你看看我是谁……”成天有认识的、有不认识的，都与自己做无比亲热状，让成天一时无措……正待成天说话，忽听远处父母声喊：“吾儿，保重呀，我们走了……”说完挥手，转身就走。成天惊慌去追，哪还看见半点踪影？待成天回头时，却见无花遥遥施礼道：“哥哥，我走了……”然后含泪消失。然后就是小蝶、叶不宁、邹世平、彩玉……众人逐一道别，纷纷消失，可急坏了成天，怎奈成天一个拉不住，无可能挽留……成天大喊：“回来，不要离开我……”然后疯狂追开去，却骤然失足跌下断崖，被泥化女子一把拉住。

泥化女子双手紧紧拉住成天，喊道：“我们都不要放手！”成天已被惊醒，看看女子，又看看下面万丈悬空，心灰意冷道：“你放手吧，你拉不住我！都离我而去，我又何必苦苦独留？”女子道：“没有都离开你，还有我在呀！”成天却恍然道：“你在？那谁离开？我懂了，我懂了，都是要离开的，不是他们离开我，就是让我离开你！”女子泪道：“今识离别之伤，如使相逢重再，该是哪般模样？”成天善悟，一闻此言，心机立转。

成天正待发力攀着女子的手臂上来，却惊见女子手臂现出土色，继而龟裂欲断。成天不忍地看着女子，摇头道：“不！”女子自知时至，硕大泪珠落下，淋在成天面上。是泪滴面触心，成天瞬间泪水夺眶而出，引得怀中光闪，珍情葫芦呼啸，吸走了成天眼泪。

女子浑身土化龟裂蔓延，问成天道：“你能记住我的名字吗？”成天点头道：“你叫什么名字？”女子想了想，在最后一刻说道：“就叫阿雅吧！”成天旋即抓着碎裂的土块坠下悬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