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不悦地问:“怎么,你是不敢说吗?”
鄂实道:“皇上,方苞老先生和张中堂皆是桐城派,奴才的阿玛鄂中堂又一向与张中堂不合。奴才不能如祁黄羊一般大公无私,只能缄口不言。不过奴才的三弟鄂弼在国子监,前儿倒是告诉奴才,桂铎博士给贬了半级,调去武英殿任笔帖式了,是高恒大人的意思。”
皇帝喜怒不辨,道:“你的心思倒是弯弯绕绕,不过总还占一个坦诚,好吧,那就别说了。”
鄂实又道:“不过皇上,奴才还有个不相干的奏请,恳请皇上抚允。之前贵妃的额娘入宫探视,高大人上了谢恩的折子,奴才不免想起,鄂常在虽说是北族出身,如今蒙皇上恩典,做了鄂乐顺堂兄的女儿,名义上,就是奴才的侄女儿,奴才想让内子和三弟媳,往宫中探视鄂常在,也好教导她时刻铭记皇上的恩德。”
若不是他说得认真,皇帝几乎以为他在阴阳怪气,毕竟这鄂玉芥论起年纪比鄂实还略大些。
西林觉罗氏在鄂常在入宫后一直不闻不问,如今却请求探视,是表示对皇帝这一安排的认同。
反正鄂玉芥一个北族的赔礼,在宫中位份最低,又胆小得很,西林觉罗氏就是看得上她,也无法借她之手在后宫搅风搅雨。
皇帝不禁有些得意,张廷玉、鄂尔泰、讷亲这些老臣和他们背后的家族,都被自己借力打力地渐渐削弱,便是从前能对自己多有掣肘,如今也不得不屈服了。
他很爽快地答应了鄂实的奏请:“超勇亲王已经上了奏折,四月下旬,会让傅恒进京呈报与准噶尔谈判的结果,等傅恒回来,你们家的女眷就与傅恒的家眷一同进宫吧。”
皇帝心情大好,当晚摆驾咸福宫,由着贵妃撒娇撒痴,又听了她弹奏的琵琶曲。
正享受间,忽然看到香案上摆了一尊送子观音,足有一尺多高,汉白玉的底座,纯金的佛像,镶着颗颗宝石,金碧辉煌,几乎要晃着他的眼睛。
高曦月见皇帝朝那尊观音看去,道:“这是臣妾额娘进宫时带来的,说是特意在神通寺请的,很灵验呢。”
皇帝刮了一下她的鼻子:“你呀,在自己宫里求一求就是,可别让皇后看见。”
高曦月道:“皇后娘娘的节俭是严于律己宽于待人,才不会说什么呢。”
皇帝笑道:“还敢顶嘴?”和高曦月笑闹着,到了床上。
朝廷的纷纷扰扰于现在的桂铎而言,几乎没什么关系。
他赴任国子监不久,监丞便有些为难地告知他,将他分去算学馆教算法。
国子监以经学为主,算学是专为钦天监培养测算历法之才而设,只是本朝钦天监以观天象、卜吉凶为主职,这算学反而成了鸡肋。
但授课时,有一位并不在名册上的公子时不时来听课,他打听一番,才知道这位公子是鄂尔泰的幼子鄂弼,本是经学生,跟监丞打了招呼,过来旁听,只是桂铎刚来不久,所以一时还不知。
鄂弼也主动找来,解释了自己的情况,又道:“我大哥说若要为官,却不通数算,就会被手下的师爷骗。”
鄂弼所称的大哥,自然是鄂尔泰长子,时任军机章京,又以编修身份行走南书房的鄂容安。
既然如此,桂铎也就不再多说,只管授课,只是没过多久,在乾隆四年三月,国子监祭酒亲自找到他,对他说已经将他调到文渊阁任笔帖式。
祭酒吞吞吐吐,桂铎倒是早有准备,平静道:“是下官得罪人了。”
祭酒道:“是,是高家。桂博士,我知道你也是有来头的人,但是高家我们更得罪不起。高家的意思是不仅不让你教经学,还要再贬两级,我和祭酒商量了,想办法把你调去武英殿任正八品笔帖式,贬了半级,我也只能做到这一步了。”
他早有所料,只是心下叹了口气,高家果然还是不能退这一步。
想想也是,高恒毕竟已经二十几岁,不如年纪更轻、出身更高的傅恒等得起,要他甘心失去巨大财富甚至前途,沉寂数年,的确是不太可能。这是高家,或者说高恒的一个警告。
这对自己而言,倒不全然是坏事,不如说反而还是好事。只是终究是让国子监的人为难了,毕竟武英殿职务通常由翰林充任,他已经外放多年,国子监想必也是花了一番功夫。
他向祭酒表示了感谢。
祭酒反而更加不安:“桂博士,您受委屈了,您千万别怪我,我到底不是前任祭酒孙大人,没有那么硬的骨头。连礼部的方苞方大人都被高大人参奏,已经受皇上削职,国子监只是礼部下属,真的是没办法啊。”
桂铎笑了一声:“下官从未见怪,不如说下官自任了这个博士,总担心自己有负皇恩,这回也算落个松快了。”
他回到算学馆,平静地进行最后一次授课。
今日课业结束,他也就准备离开。
二十几名学子却是纷纷站起,一人道:“算学不为显学,可先生仍是尽心授课,今日先生要走,还是让我们送先生一程吧。”
桂铎拒绝道:“都别送了,今年倒春寒,外边冷。”
他走出算学馆,纷纷扬扬的雪花飘落,已经春天了,这雪还是那么大,和梦中那场雪一样。
鄂弼的呼唤在身后响起。
他回过头道:“不是说不必送了吗?”
鄂弼道:“您只让算学馆的学子不必送,学生是经学馆过来旁听的。”
他送桂铎到了国子监外,终于忍不住道:“高家也太过分了!先生等着,我回家后就向阿玛和大哥二哥告他们一状!”
桂铎立刻道:“鄂公子不可。在下说句心里话,这博士在下本来也是做不来的,你更不该为我一个罪员生事,且高大人现在是江南河道总督,现在治水、赈灾之事,是离不了他的,断不可再生风波!”
鄂弼愤愤不平:“治水赈灾?简直笑话!谁不知道他那个派去山东的门人,贪了多少救济?他能高升,还不是因为给高家送去一尊汉白玉座纯金的送子观音和一根千年人参?就这东西,还不知道是不是拿贪的钱换的!怎么,天下的河道,都得靠他高右文?就因为会治水,就谁都奈何不了他了?”
桂铎警告道:“鄂公子,你失言了!”
他左右看看,幸好此时雪大,外间并无旁人。
鄂弼也意识到自己说了不该说的,只是心里对高氏满门的气始终不能平:同样在清算北族的事情里建言献策,高家的子弟门人就能个个高升,而他阿玛鄂尔泰才得了个小国进贡的便宜侄孙女,又是个必然不得宠的主儿,凭什么!现在倒好,连位授课用心些的先生都容不下了!
他涨红了脸,只闷声道:“学生知错。”行了礼就离开了。
桂铎到武英殿后,日子倒也算不错。武英殿是刊印书籍的地方,他的职责就是校验书本,有时抄抄书,也算清闲,每日早早下值,还赶得及去家附近那家药铺抓药,再回家。
四月时,他收到了一封漠北来的信,是德其布找军中相熟的书吏代写的。
德其布过得不错,在漠北很得傅恒赏识,又斩杀了几个滋扰边境的准噶尔人,短短半年就当上了傅恒的亲兵;傅恒的夫人曾经试图给他做媒,把一个商号大掌柜的女儿许配给他,但因为突然有个远亲跑到漠北投奔了他,所以亲事黄了。
“这孩子叫海兰察,是给牧民、商队打杂,一路跟着过来的,是我阿玛的表亲的堂嫂的侄子,说不清是什么亲戚,反正我们都是索伦人,他父母都没了,大老远地找过来,我就认下了。
傅恒大人帮着给海兰察落了户籍,收了他在身边当帐中当个僮仆,但是他说夫人很生气,夫人说人家有家私的大掌柜,就一个独女,能看中我,就是图我家人口简单,现在多了个孩子,人家怎么能乐意?可是我觉得如果图人家人丁简单,过门后日子清静,那就应该去招赘,那位小姐后来也确实招了赘婿了,那日子过的,我看比嫁给我强。
那个魏佐禄,我让我舅舅看着他,过年回家扫墓时,听舅舅说,现在也也收敛了不少。
我将随傅恒大人入京,等您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应该已经快到了。等到了京城,再带着海兰察到大人府上拜访。”
桂铎笑笑,觉得因雨雪天再度泛起疼痛的左臂都好了些。
这时忽然有一名年轻人拿着一本书找来,说此书后面的墨迹已经模糊不清,可还有这本书的原刻本?
他知道这年轻人,他常常到武英殿中查阅藏书。每次都停在一个特定的书架前,似乎在反复翻着特定的几本书,有时还会抄录几句。
鄂弼作为国子监将要肄业的生员,也有几次领了职事到武英殿抄书,见到那年轻人,也会打个招呼。
一来二去,两人也渐渐熟络,桂铎知道这年轻人名裘曰修,字叔度,是今年二甲的进士,现在是编修,与鄂容安也算同侪,因此与鄂弼也有几面之缘。
他接过书来,看到这书的书名,心中一动。
是前明水利大家潘季驯所着治水名篇《河防一览》。
他翻了翻记录,告诉他原先的刻板已经散佚。
眼看裘曰修面露失望之色,桂铎还是没忍住道:“其实下官家中还有一本抄本,倒是可以送与裘大人。请裘大人告知府上何处,下官给您送去。”
裘曰修有些意外,仍是道:“怎么好意思让您多跑一趟呢,等下了值,我到您府上叨扰,借书一观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