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孙眉亲热地挽过他的手臂,把何楚卿拉近:“今天回来的早啊。你瞧,这是元廊亲自为你选的,挑了好久呢。”
“挑了好久?”何楚卿多日愁眉不展的面容终于现出笑意,“我怎么一点风声都没听到?”
公孙眉说:“他非要给你一个惊喜。现在啊,调音师正在调音呢,等会调好了你去摁摁试试。怪有意思的。”
这乐器是有种别样的魔力在的。
安置好了,何楚卿坐到它面前,对着这片陌生又神秘的领域,他犹疑着小心翼翼地摁下几个毽。黑的白的,他一个也不认得,钢琴发出几个不成旋律的音来。
顾还亭的确是下了功夫的,连基础的琴谱都备在一边。
何楚卿坐在那儿,信手翻了翻。
这时,不知为何屋中的公孙眉复又回来了。立在钢琴边,她露出和缓的笑意,说:“老师也是请好了的,是个北宁闻名的洋人。早先,我还总以为元廊对洋人有偏见呢。”
她双臂交叠,负在身后,若有所思地出了会神。
何楚卿轮着按遍了琴键,公孙眉还怔在一旁。
何楚卿顿时觉察出,她是有什么话要说的:“怎么了,夫人?有事烦心吗?”
其实,何楚卿每次瞧见公孙眉,都不由地想到她或许会找自己谈一谈。不为别的,就为他断了顾家直系血脉,何楚卿总觉亏欠。
现在,终于到了这时候么?
公孙眉却没说话,只朝他递过来一封信。
何楚卿接过,看见了那上面的落款,如临大敌:“杨大总职来信了?”
公孙眉只柔声说:“你看看吧。”
何楚卿问:“元廊已经看过了吗?”
公孙眉却摇摇头:“今天刚到,是给顾家的信,并非给他一个人。他还没来得及看...我也不打算给他看。”
何楚卿才拿出信纸,闻此,迟疑了一下:“那我...”
公孙眉说:“你得看看。这家里,除了元廊,什么事我也就能找你替我把把关...”
何楚卿没再多说闲话,展开信纸从头细细地读到尾。
他每读一句,血液就凉下去一点,读到信末端,已经是史无前例的冷静。他的心底像被一点点啃过,乃至终于麻木。
他平静地说:“杨大总职也偏听那等花边新闻吗?若是报纸上随意一则新闻都是真的,那元廊指不定要结婚多少次了,哈哈。”
公孙眉看了他一会,突然说:“小何,你和元廊之间...我是能接受的。说实话,我早先看出破绽的时候,心底里挺不是滋味的。虽然我一向看别人家无所谓,到了自己孩子这儿,总是两样。他有意先带你回家来,恐怕就是知道你招人喜欢,到了该坦白的时候,我不会舍得为难你们,但是...”
她的手才要和煦地搭上何楚卿的肩膀,何楚卿却猛地站起身来躲开了。
钢琴凳被他拖出一段难耐的声音。
公孙眉愣了一下:“小何...”
这漫长的铺垫过后,大多是些难为人的恳求。公孙眉说了这么久,何楚卿早就知道她接下来的话大概是什么指向了。
但凡换了另一个人去,何楚卿早甩袖离去,管她什么请求。但他面对着的是公孙眉,他爱人的母亲,一向也不吝啬于偏爱他的一位母亲,他赋予了真感情的一位原本无亲无故的人。
何楚卿看向她,也说:“您想怎么做呢?阿姨,要我现在就走吗?”
公孙眉含着泪眼,捂住嘴,摇了摇头:“你得陪着他,陪着我们。我怎么可能舍得叫你走呢?”
何楚卿像被定了身。
她又说:“元廊身居高位,他自己的感情,说到底没有人强迫得了他,我也不想。他又一向不在意旁人的看法,别人怎么指点他都无所谓。我原本也是不想的,但是大总职一来信,我简直不晓得怎么同他说。更何况,自从元廊回了北宁,总觉得和南宁政府关系尴尬,他言语里面的讨好求和之意太明显,我——”
“我们就算在这里说再多遍,”何楚卿想了想,仍是说:“元廊的事,该给他自己来选择。”
公孙眉摇了摇头:“要是他会选择除了你之外的人,我倒不认得他了。”
两人相对沉默了一会。
公孙眉又鼓起勇气说:“如果,真告诉了他大总职的来信,我想,也只会增加他对当局的不满。我没有想叫你们分开的意思...”
她是没有。
九公主心中是怀揣着对不为世俗爱情的憧憬的,因为她曾为了自己的爱情拼命冲破世俗,但另一方面,作为局外人,她又抵挡不住这世间的种种条条框框。
所以她天真的想,不如叫顾还亭娶亲,反正他又不爱江媛,她也不需要他的爱,只要一个名分。
往后,何楚卿就是他的情人。为官为商,哪个不是这样呢?
当然,在那最深处,在怜惜何楚卿的更深处,她其实希望自己的儿子是能爱一爱妻子的。
看着何楚卿的眼睛,她说不下去了。
幸而何楚卿已经领悟到了:“您是说,我们不必分开,但是他最好能和江媛成婚,是吗?”
公孙眉再难以启齿。
过了片刻,何楚卿点了点头:“我知道了。理性来说,这的确是最好的选择。”
他神情和缓,甚至微微朝顾夫人露出了一点笑容。
谈话结束,何楚卿对钢琴很是留恋,重又坐在了它面前。公孙眉松了一口气,亟亟地逃离了这个令人不自在的场所。
何楚卿努力分辨着不同的音调,尝试仅靠着瞎摁来凑一首小调。
顾还亭是带着他的钢琴老师回家的。
这时,公孙眉和何楚卿的对话才结束不到半个时辰。
听到熟悉的声音渐渐靠近,何楚卿脸上顿时容光焕发,倏地回头。
顾还亭流利地念着英文,引着一位长着过分高的鹰钩鼻的白人走来。
司令穿着军装,也当即朝他看过来,眼底像倏地被点亮了,明明没有露出什么表情,也让人觉得他是高兴的。
何楚卿站起来迎接他。顾还亭走近,先揽过他的肩头,搂在怀里用中文说:“这位就是我的爱人。”
何楚卿讶异地看了司令一眼。
他原本是为这个称呼,说出口的却是:“他听得懂中文?”
顾还亭点了点头,说:“基本的交流不成问题。这位是我给你请来的老师,姓格林。我想,洋人的乐器还是要洋人来教。”
何楚卿和格林先生才打过招呼,格林就把他请入座,热情高涨地要试课。
他讲五线谱,在一堆蝌蚪里扒拉出来哪个需要念作“哆”。
何楚卿不及往日学习认真,总要抬头去寻司令。而顾还亭一如既往,落在他身上的目光是满含笑意的,有温度的,灼得他隐隐作痛。
才开始学习,格林讲的倒是不难,不出十五分钟,他已经能在毽上端好手型,看着最简单的五线谱摁哆来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