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走前,他有意带了个帽子,帽檐压低,贴上了可笑的胡须,还夹了一副金丝眼镜,穿了一身长外套,生生把自己打扮成一个老古板。
方砚于说的没错,码头果真围着一干警察。
乘客挨个排队上船,每一位都要把自己的帽子摘下,再和警察手中的照片细细对比一番才准许上船。
这简直——
何楚卿木然地排在队列之中,恰好遇上了闲来无事前来查岗的阮钦玉。
他连忙压下帽檐去,脚下仍然一点不肯落下地跟着队伍往前挪。
阮钦玉信手拈来一张照片,细细地端详了片刻。她忽而觉得这场景有些熟悉,生像那日替顾还亭办事。那时她也是这么拿了一张照片,马不停蹄地跑遍了几乎全城每一个角落。
幸好那是个内陆的小城镇,不像虹海、玛港这般大。
阮警官看着,不禁一笑。
郑啸陵好奇地凑过去问:“怎么了?”
“我只是一时恍惚,竟然觉得这照片上的人都很类似。生命真是个圈。”说着,她抻了抻懒腰,顺带着活动了一下筋骨,“不过,盛先生当真神通广大,连我们监视的那俩小子最近可能要跑这种消息都知道。”
郑啸陵一本正经地道:“你不用担心,我们已经守在这里。如果他们要跑,当场以畏罪潜逃的名义抓回警署就是。”
这男人有时候一根筋过头,让她发笑。阮钦玉耐心地说:“我不是担心。我是在想...他们为什么这个节骨眼想跑?再过两天,如果能洗脱他们的嫌疑,后续根本不会牵扯到。”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吧。”郑啸陵道:“就算他们原本想跑,看到我们这么大的阵仗,估计也掉头回去了。”
他料想不错,何楚卿好汉不吃眼前亏,当真掉头回去了。
他送回手提箱,脱了长风衣,狠狠地摔了眼镜。
这一刻,他居然有些许庆幸。
潜逃失败,他几乎立刻就搭车进了里斯本。此时,天已经黑下去,里斯本又不知道裹的哪门子乱,又在这节骨眼开起了又一个舞会。
一楼大厅灯光昏黄,男男女女搂抱在一起踩着灯光轻歌曼舞。
一到这里,何楚卿全身心都放松了下来,捻起一杯洋酒,缩在角落里兀自出神。
算算,离虹海那边尘埃落定仅剩下三四天。一想到这件事,他就不禁抓心挠肝。
在这之后,那又会是怎么样呢?
何楚卿不由地一狠,破罐子破摔地想,那又怎么样?难不成还能杀了我吗?
但死的念头一出,一种恐惧就漫漶开来,试图将他溺毙其中。与之关联的,便是祈兴那冰冷的躯体。
他平时想都不敢想,现在却得了空,硬逼着自己往下想去——祈兴的尸体,恐怕早已成为光秃秃的骸骨了吧?
“叫你几声了,一直不理,我只好过来了。”
被人拽进了现实,何楚卿借着点光线,发现不知不觉靠近了他的人是方砚于。
他头一次看见方砚于觉得亲切,微微一笑,朝他举杯:“警察查的太严,我果真没走成。”
他这一笑,几乎让方砚于愣了一下,而后才忙着也举杯过去。
两人碰过了杯,方砚于站的近了点,吊儿郎当地:“我早跟雪丽说了,你未必能走成。她一下午都心不在焉的,你可真是惯于要人命。”
何楚卿听他说这话有些别扭。他一向不习惯和别人谈论自己的私事,这回倒是罕见地有些雅兴,解释道:“我和雪丽,其实不是那种情谊。”
他吃错了药,方砚于虽然意外,也很快把话接稳了:“你既不嫖妓,又没有情人。焉裁,你是断绝七情六欲了吗?”
何楚卿只当他玩笑,刚要回敬。
却听他又压低了声音,缓缓问:“你要不要考虑一下,我之前提过的话?男人也可以试试。”
方砚于这话说的有些怪。
好在何楚卿此时心情好,权当他猎奇,于是嗤笑了一声,话还没来得及说出口。
“其实。”方砚于却偏了点头看他,半真掺假地道:“再次看见你,我喜忧参半。”
何楚卿错愕,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
方砚于先问了一个暧昧问题,又说了这种界限模糊的话。
不是,真的假的?
何楚卿倒是从来没想过自己究竟是喜欢男人还是女人的问题。方砚于这一句,宛如给他炸了一记惊雷。
他才要对此作出一点反应,却想到了那天在客梅黎曳时候方砚于那投入的神态,他明明和白昭洋在客梅黎曳的状态一般无二。
何楚卿确信了这货就是在消遣自己,很快把一些不合时宜的念头一扫而空,随意地说了句:“可不光是你。形势不乐观,我也喜忧参半。”
方砚于却轻声“啧”了一句。
他不由分说地一侧身,撑起何楚卿身后的墙,眼中烦躁的神色快呼之欲出,半俯身过来逼近道:“何楚卿,你是不明白我说的意思吗?”
何楚卿一时没管他意不意思的。他心里正纳闷,这人怎么挨过一次揍还不长记性,竟然在这时候拿他开涮。一边下定决心非要给他点颜色看看。
他这动作刚执行到一半——没怎么用力地扯过方砚于领子。
耳朵却先一步捕捉到一个熟悉的声音。
这声音是刻入他的骨髓中的,令他无事也要抖上三抖。
何楚卿刚偏头过去,把脸藏在方砚于恰到好处地挡下的一片阴影中,余光就瞥见顾还亭伴着个女客打前方信步而过。
始终伴着他的那不绝于缕的私心,挑着空闲冒出头。
何楚卿甚至忘了方砚于和他方才说到了哪儿,心中只顾想着——我还有顾还亭。
顾还亭的心善是毋庸置疑的,早在西北时候,他就因为此把他强摁在营中。即使一度被误解,顾还亭也没有动摇过。
那些小时候看不懂的师长的心思,到如今一目了然。
凭他们往日的那一点交情,即使顾还亭连他的名字都记忆模糊了,也绝不会坐视不理。
这想法一出,何楚卿恨不得当即扇自己两个耳光。
耳边,方砚于还在不识时务地妄图蛊惑他道:“我对你早有心思,也知道你处境艰难。你若是有心,就想想从相识到现在我对你怎样。如果你愿意,一切自不是问题。”
何楚卿在阴影中抬眼看他。
毫无疑问,方砚于长得也是一副青年俊彦的脸。五官周正,气质翩翩。虽然日常也没几分正形,但好歹算个得力的人,还偏是这点吊儿郎当,着重强调了他身上的公子贵气。
但何楚卿却莫名其妙想到了盛予其的面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