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郗战死的消息传到了建康城中,司马睿命百官皆着缟素,并舍身入寺为国民祈福。
同时,谢免在荆门未陷落之前就已经逃走了,司马睿大为愤怒,褫夺了谢家的爵位,还打了谢免五十军棍。本来要将谢免从军,亦或是流放西南,但念在他是谢家嫡系,便留他在建康幽禁。
一个春天还未过完就损失了两位大将,司马睿十分痛心。他坐在毗卢寺的石桌旁,远望着巍峨的佛塔楼阁,飞檐的铜铃发出阵阵悠声,祈福飘带在风中翻飞。
“弋二大师,盛衰无常,如何参透呢?”,司马睿问道。
一个老僧双手合十,低眸道,“佛家讲究三问,问天,问人,问己,陛下不必忧心,厄运终将散去,佛光普照万众。”
“希望如此吧!”,司马睿叹道。他不知道哪里出了问题,使得一场小纷争变成了一个能影响存亡的大战争。
老僧抬起头,对着远处的佛塔说,“陛下可看到了那座佛塔?”
一座精美的佛塔屹立在远处的山林中,最高的塔尖似在云中,若隐若现。
“看见了”,司马睿点头。
“佛塔由老僧督造,建到最高一层时总是坍塌,反复有了七次,老僧不解,于是终日在佛殿中念经,祈求指点”,老僧缓缓说道。
司马睿望了望佛塔,见第七层完好无缺,“如何造好的?”
“那日老僧依旧在念经,日暮的光从梁上倾泻,落在老僧的木鱼上,老僧停下了,可耳边依旧回荡着木鱼声”,老僧恭敬地看向了司马睿。
“一定是佛法显灵,只有得道高僧才能听见!”,司马睿激动道。
“翌日,老僧照旧于佛殿念经,到日暮时,老僧缄口不语,等着日光拂照,淡而疏的日光落在木鱼上,佛殿中响起了木鱼声。第三天,老僧没有念经,只身站在佛殿中,那木鱼随着日光一同到来,沉缓地回荡着,直到日光消散”,老僧悠悠地说。
司马睿朝四处看去,似乎在寻找那个神奇的佛殿。
“心中有佛,佛声自来。老僧悟了,出了佛殿继续督造佛塔,发现一个小僧将生灰混入了泥土中,因而导致佛塔屡次坍塌。老僧责罚了他,他贪财利己,置众人于不顾,实在失了僧性。”老僧轻叹。
“大师将他赶出了寺庙?”,司马睿问道。
老僧摇摇头,“那小僧精通造塔之法,他走了这佛塔便没法建成了。”
“天下之大,孤一定为你寻到技艺高超之人!”,司马睿拍了拍石桌,转念一想,这似乎不是在说建塔而是治国!
司马睿猛地看向了老僧,发现老僧在对他微笑。他来到这毗卢寺祈求,不就是老僧在佛殿敲木鱼。
心中有佛,佛声自来。不就是再说,倘若他心中有百姓,那爱民的名声就有了,外界也不会说他无德。
造塔就是打仗,屡战屡败,究竟是何原因了?是内部身边的人出了岔子,有人谋私利,置家国安危于不顾。而此人,正是他依赖之人。
司马睿当日就离开了毗卢寺,王敦献计借五万精兵给江北,此事知道的人不多,一定是有人泄露了军机,刘贼得知江北守备空虚,才加大了进攻。
查,司马睿坐在马车中思索。眼下朝中盘根错节,各自为营,他不能指望世家,想了许久,他决定将许巽调回建康,为了给他树立威信,司马睿决定亲自下诏,不再经过中书阁起草。
司马睿的轿撵路过王家府邸,他要顺路去见见王敦。传报后,王家一众人于门外等候。
“记得上一次来还是耆老寿辰”,司马睿与王敦边走边说,聊了一些家常。
“是,那时陛下还说府中的蒸鱼好吃,臣命人养了些,以备不时之需”,王敦笑道。
司马睿点头笑道,“那就叨扰爱卿了,孤今日就不走了!”
“岂敢,陛下说笑了”,王敦一面应答,一面寻找王德的身影。王德接受到讯号后就开始下去着手准备了。
司马睿将自己的忧思说于王敦听,愁闷地饮了一口酒,叹道,“你说这细作是谁呢?”,近日的压力让他不得喘息,特别是听闻了荆门百姓被屠杀,他感到痛心疾首。
王敦也跟着叹了一口气,沉吟道,“臣也不知,可能在城中,也可能在军中,必是有人接应!”
“弋二大师道行高深,若不是他指点,孤恐怕还蒙在鼓里”,司马睿感叹道。
“大师没有说是谁吗?”,王敦又问。他见陛下已有几分醉意,遂叫人奉上醒酒之物。
“想必他也不知,否则还真成了活佛!”,司马睿又喝了一杯。他眼神迷离,“爱卿府中有点冷清。”
王敦停下了酒杯,即可领会了陛下的意思,他对王德使了个眼色,王德颔首退了下去。
一盏茶的功夫,三两个美貌的女子出现在堂中,绿裙轻罗,黛眉朱唇,伺候着司马睿饮酒。
当夜,司马睿下榻王家府邸,宠幸了一个叫溪儿的美婢。
月牙幽幽地挂在天上,散发着冷光。纤细,尖利,以前的人或许是借鉴月牙的样子,制作出了镰刀、弯刀。
苏隐披着披风坐在台阶上,她仰头望着月牙,抚摸着日渐凸起的小腹。
翌日,苏隐应邀去鸣凤楼品茗,她穿了件月牙白的衣裙,敷了薄粉,鬓间带了一朵白玉茶花,给人一种淡雅纤弱之感。
谢媏衣将茶宴设在楼阁中,此阁建造在山石之上,四周竹林簌簌,又有溪水从山石间泄出。水声、竹声、风声,谢媏衣很满意自己的眼光。
兄长被罚,她本来无心出门,何况设宴。可她派人找的证据已经找到了,有个往来江湖的人说认识苏隐,他口中的信息和谢媏衣查到的一模一样,甚至更为详细。谢媏衣听了很高兴,赏了他点银子,并且保证之后会给他更丰厚的回报,只要他把真相告诉王邺。
谢媏衣设茶宴不只是为了刺激苏隐,她还要让苏隐当着王邺的面现形,那位江湖先生已经被请到府中了。
苏隐踩着石阶一步步地走,她不时地抚胸喘息,面色由粉转白,即便是累的够呛,也不见一滴汗水。苏隐知道这不是好现象。
“苏夫人真是羸弱!”,谢媏衣冷哼道。
角儿扶着苏隐,暗自朝谢媏衣翻白眼。苏隐朝谢媏衣行了礼,然后跪坐在案台边。高阁,低案,苏隐意识到她在有意为难自己。
“此茶名为‘青君’,入口涩而回甘”,谢媏衣见侍者弄茶,她指点道。“这是南郡特有之物,苏夫人生于蜀南,应是不曾见过吧?”
角儿又翻了个白眼,苏商行走天下,南来北往,什么稀罕物件没见过!什么“青君”,不就是绿尖茶吗!
苏隐微微一笑,“不曾见过。”
见她不予争辩,谢媏衣顿时歇了气,她抿了一口茶,悠悠地说,“你很不寻常,苏夫人”,谢媏衣又挑起话锋。
“洗耳恭听”,苏隐回答道。
“一个女子刚及笄就被夫家退婚,而后家中遭难被贼匪绑上了山头,一般人早就吓得丢了魂了,可她不一样”,谢媏衣悠哉地说,似乎在讲一个有趣的故事,眉眼里尽是得意的笑。
角儿楞在原地,她的心砰砰跳,直勾勾地盯着谢媏衣的侧影。
“是吗?有何不同”,苏隐抬眼看向她。
“她教唆贼匪,借助商人身份买下渡口,勾结吐浑,卖主求荣,使得益州城陷入危难之间!”谢媏衣如数家珍将她听到的逐条说出,她因为激动而面颊微红,圆圆的眼珠闪着光亮,似一种珍珠的白。
“你胡说!”,角儿忍不住大叫,她冲到苏隐身侧,怒气冲冲地瞪着谢媏衣。
谢媏衣愣住了,她甩给侍女一个眼神,身侧的侍女冲向前去,扬起袖子“啪啪——”两声过后,角儿脸上露出两个巴掌印。
苏隐没有阻拦,她定定的跪坐在案前,抬眼看了谢媏衣,“然后呢?”
谢媏衣已经察觉到她的情绪变化了,她越是镇定,内心就越是不安,“然后,她靠着狐媚手段做了王府的妾,你说呢,苏夫人?”
苏隐摇摇头,她扶案借力站起身来,捋了捋袖口,望着低处的绿竹,缓缓说道,“她进了益州大狱,被关在阴暗潮湿的地方,白天要受三道刑罚,鞭刑、棍刑、烙刑,晚上有人送药,还没等伤口结痂,新的伤痕又出现了,反反复复,直到你认罪。”
苏隐瞟了一眼谢媏衣,见她欲插嘴反驳,苏隐又说,“之后她被卖到了建康城,做了陆琅的婢女,在苍山时,她初次见到王邺,当时她还不喜欢他。天公作美,她又辗转到了王家。”
谢媏衣没有插嘴,只是静静地听她叙说。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她就喜欢上了他,或许是月光下,他时止时动的影子,或许是他眼眸中少有的柔情,又或许,是他险峭的笔锋在她手中运转”,苏隐沉吟道。
谢媏衣别过脸去,她不想听这些酸话。
“谢夫人,如果你是她,你会怎么做”,苏隐真诚地问,她走到谢媏衣面前。
谢媏衣不想让她俯视自己,遂而抬手让侍女扶了起来,往后退了一步,厌弃地说,“本夫人出自谢家大族,自然不知道下等人会怎么做!”
苏隐微微一笑,“也是,你不是她,自然不理解她的做法”,她朝谢媏衣走去,“谢夫人,妾有一事想要禀告。”她放低了声音,直勾勾地盯着谢媏衣。
见她不语,谢媏衣遣散了侍女、小厮,如今苏隐的这些话已经被众人听见了,这比预想的要好。茶宴之后,小厮、侍女在场,在有江湖先生作证,凭她有一百张嘴都说不清!
苏隐看了角儿一眼,示意她退下。角儿感到迷惑,她听的云里雾里,小姐的眼神也很吓人,像是下定决心要做什么似的。
见侍者散去后,苏隐面色冷了下来,她对谢媏衣说,“谢夫人,相比于你妹妹,你并不是个吸引人的女子。”
谢媏衣气得袖子抖了起来,她感觉自己被耍了,“你住嘴!”
“嫁进王家,真的如你所愿吗?”苏隐又问,她朝围栏走去,纵目山石景色。
“与你无关!没有你,他或许会——”,谢媏衣怒道。瞬间,她的怒气变成了哀怨。
“没有我,他也不会喜欢你”,苏隐坦言道。他们王家都喜欢有心机的女子,他们都将心事埋在底儿,让人去猜,又怕别人猜到,所以你还得学会装傻。
谢媏衣受不得羞辱,她走过去打了苏隐一个耳光。
一个手印浮现在左脸上,苏隐没有捂脸,几缕头发散在额前,她继续说,“你不仅不美,还不狠,谢家姑娘不过如此!”,她盯着谢媏衣的眼睛,见她眼圈发红。
“啪——”,又是一声,苏隐感觉面颊在发烫,口中弥漫着血腥味。她一手抓着栏杆,支撑着身体。谢媏衣这巴掌很有力度,打得她险些摔了下去。
苏隐伸手揩了揩嘴角的血,她依旧盯着谢媏衣的眼睛,从中读出了憎恨与不解,苏隐严肃地说,“谢媏衣,你见过魔鬼吗?”
话音刚落,苏隐一把掐住谢媏衣的脖子,谢媏衣本能地反抗,她只感觉到手中紧抓的东西消失了,接着一个白影从山石上滚了下去。她傻傻地立在原地,直到周围传来几声惊呼,她才回过神来,紧张地说不出话。
这时,恰好司马睿和王邺游园,他们远远地听见了争吵声,走到一半时,听到几声尖叫。王邺连忙往上赶,发现一个女子躺在血泊中,她面容苍白,奄奄一息。
血将白裙染成一片红色,从高处跌落,又撞到了石头,苏隐额角青肿,脸上还有两个鲜明的巴掌印。
王邺将她抱在怀中,眼泪一滴滴地落在她的脸上。他抬头,见谢媏衣惊慌地站在栏杆处。
侍女小厮忙成一团,有的连忙去请郎中,有的还没从惊吓中回过神来,愣愣地站在原地,有的则吓得眼泪失禁。
司马睿大手一挥,咬牙道,“来人,把那个毒妇抓起来!”,跟在身后的禁卫军纷纷出动,将众人围住,谢媏衣被押解到王邺跟前。
王邺的手忍不住地颤抖,他痴痴地望着血流下石阶,悲痛与无助交织着,他嘶吼着,哭泣着。
司马睿忍不住举袖擦了擦眼角,心中感叹道,这王家果然出情种。他决定为王家做主,这谢氏一族真是可恶,兄长是懦夫,妹妹是毒妇!
当日,司马睿下令将谢媏衣打入刑部大牢,但王敦出来制止,他说,自古妇人不过堂,更别说打入暗牢,这会令家族蒙羞,谢媏衣是他王家儿媳,更不能入狱了。
司马睿一听,既然王家不追究,他也不好硬要惩办,这毕竟是家事,除了那位女子受点委屈,其他倒也无伤大雅。他叹了一口气,妇人之争,着实令人胆寒。
王敦只提出了不能动谢媏衣,没说其他人。所以,拙功奉命提审在场的所有人。
说来也巧,在场的丫鬟小厮将听到的话全部咽在了肚子中,经过权衡后,才说出两句利于苏夫人,不利谢夫人的话。
比如,谢夫人用茶叶来嘲讽苏夫人;谢夫人蔑视苏夫人身份低微;以及说苏夫人对邺公子用情至深。至于蜀郡之事,一则是她们没有听明白,二来即便是听明白了也不敢说,那只是谢夫人的猜想,她们犯不着为夫人的猜想丢了自己的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