枯树抽芽,蒙上一层新绿。池中残留些去年的残梗败叶,几条肥硕的鲤鱼在池底游玩,不时地朝水面探出头,吐出几个泡泡。见有人来,忽而摆尾,朝深处游去。
听到邺公子来找他,王德感到吃惊。自二公子及冠以来,便很少与府中人交际,寡言少语,温和谦顺,面对老爷的要求从不会违背。可王德就是担心,他王家的血液里绝没有“安稳”与“服从”二字。
二公子早年丧母,心中事不与人说。王德为了增加他父子二人的感情,常常扮演着中间人的角色,传情达意,阐释言语。如今,邺公子主动来找他,真是让他又惊又喜。
可是,邺公子开口问地便是黑衣人。公子很聪明,他猜对了,派人暗杀那女婢的就是老爷。老爷在百忙之中为儿女操心,算是护犊心切。
“德叔,她不能死”,王邺的眉毛拧成一团,拳头紧握。他不明白父亲为何要对一个女子动用暗卫。
王德瞧了他一眼,叹息道,“邺公子,老爷的命令没人能违背。”见王邺似有怒意,他劝慰道,“谢家我已打探了,谢六姑娘聪慧良善,又有诗才,老爷说可为良配。”
“我不要什么谢六姑娘”,王邺怒道。话刚出口,他便意识到自己的失礼,“枕席之地,我想自己做主。”自小,除了内心深处,他的一切都被人监视。
王德愣住了。他仔细地打量起了邺公子,以确保他是真的邺公子。如此孩子气的话怎么能出自于王家人之口。自己做主,这四个字简直就是天方夜谭。生于世家,受益于世家,谁能自己做主?
“邺公子,这话以后还是不要说了”,王德苦心劝道,他叹了一口气。年轻人总想往城墙外飞去,自以为天高地阔就是一墙之隔,可他们疲软的双翅是飞不高的,自由,也仅仅止于看见。
“让他说”,亭外传来一个威严的声音。
“老爷”,王德赶紧行礼。
“父亲”,王邺躬身作揖。
“子渺,你为什么要娶一个卑贱之人,你可知她的来历与身份?”,王敦一改往日的威严,他要用道理去征服他,“不要用什么心仪、喜爱之类的虚言来搪塞我,你可以因一时的喜爱娶了她,也会因为一时的厌恶抛弃她,因为‘情爱’是瞬间的,是不长久的。”
王邺笃定地看向他,反问道,“父亲怎知我不长久?”
“人是善变的,尤其是男人。你的一悲一喜就决定了一个女子的一生,不是很罪过的事吗?”,王敦笑了起来,精明的眼睛眯成一条缝。
“依父亲的意思,那便是我娶谁都会因为悲喜而耽误佳人,而她无可如何也会被别的男子耽误,如此说法,天下可有良配?”王邺辩白道,他因激动而红了脖子。
王敦又是一笑,一副胜券在握的模样,“你说的没错,这便是‘门当户对’的意义,倘若你娶了谢氏,凭你的悲喜根本无法伤害谢夫人,而那女子嫁予一个白身,白身没有二心的本事,自会一心待她。这便是婚,是姻。”
王德笑着点点头,不得不说,老爷虽然老了,但脑筋转得灵活,口才也不错。
王邺觉得哪里不对,但又说不上来。他审视自己,会专情于一人吗?倘若自己变了心,那岂不是对不起她。他脑海中浮现出了张氏的身影,面对叔叔的二心,她是多么单薄无力,青丝白发,怎不凄凉?
“父亲说得对,倘若娶了谢氏,我是无法休她,可我对她无意,娶她不就是耽误了她?那女子对我有意,命她另嫁他人,对她何尝不是折磨?”,王邺转身对着一面池塘,他心中有太多说不出的苦闷。
王敦听见“情爱”二字就头疼,什么有意无意,这简直是小娃娃的过家家。他王家是要手握兵权,万人之上,男欢女爱,简直无聊至极!
“行了,老爷您刚下朝,休息会儿吧”,王德建议道,“邺公子,扶老爷去书房吧?”关键时刻,还是得他出来缓和气氛。
王敦叹了一口气,他瞥了孩子一眼,甩袖离去。
在王德催促下,王邺不得不跟随父亲去了书房。
书房内。
王敦将一折子递予他,上面写着广建寺庙的弊端,以陈御史为首的文臣自不会放过这次机会,他口诛笔伐,说陛下为小人所惑。王敦估摸着,陈太清是想为僚属沈梦报仇,毕竟是他王敦下密令射杀沈梦的。
沈氏明面上不争不抢,实际上暗地里勾结陆、张二氏为淮王铺路,甚至,他要策反金氏。金氏是王家故交,怎会被轻易说动,反而将沈家此举告知王敦,这才有了后来的“误射”之事。
王邺不明白,广建庙宇是陛下的意思,可面对大臣的质疑反对,他却没有解释,反倒摆出开明的姿态,让群臣商议。
大司农丞李幕保持中立,只要无关他的业务辖域,他是不喜插手的。他的对头张耽现在有如热锅蚂蚁,团团乱转。
张耽掌管工丞司,建庙需要他配备人手,若问他的意见,他只好打起了马虎,一面说建庙耗费物资,不知府库可否供给?一面又说建庙是尊祖敬神之事,应当为之。
倪匡见他把蹴鞠朝自己踢来,连忙如实汇报了国库情况,并附带了一条加大赋税的意见。
这政治的蹴鞠在朝堂上踢来踢去,司马睿一锤定音,说建庙一事必行,他让司库与工丞司协商,如何减少损耗,建出阔美精致的庙宇。
王邺合上折子,叹道,“陛下要加大赋税”,历来加税之政都会受到抵制,陛下虽没有明说,但身为司库监丞的倪匡已然心领神会。
王敦又将一个折子递予他。
王邺见折子上画了一个叉,便知自己统一税制的主张被驳了回来。税制不一,便为官员从中抽成提供了便利,如今又要增加赋税,这百姓该如何生活?
“陛下虽年轻,但不可轻视。建庙,只是问路的石头,子渺你要当心”,王敦语重心长地说。
“父亲,司库当真充盈?”,王邺不解。近年不是兵荒马乱就是汛洪,司库怎会如倪匡所言,略微充盈呢?
王敦冷哼一声,“倪匡小儿,欺上瞒下,口中没一句实话,没有御令,谁也不能翻他的帐本子!”
王邺已将画师描绘的图样呈递陛下御览,陛下觉得庙宇应当繁复精美,占地广阔才能显示出佛法无边。可按照司库给的预算,这是无法做到。
“子渺,庙宇是御令,不能违背,至于府库,自有人去清算!”,想套他王家的钱,简直痴人说梦。
王邺点头,“喏”,朝堂之事实在繁杂,怪不得执圭之人多疲面白发。
王敦见他还不走,一副心中有事的模样,料到又是那个女婢之事,他退让了一步,“王家妻必须是姓谢,至于姬妾,为父不为难你。”这已是他最大的让步,试问哪个大族能纳婢女入门?
王邺见父亲背对着自己,已知没有回旋之地,不过,父亲的言外之意是不再暗杀了,这已经很好了。“多谢父亲”,他躬身作揖。
拜别父亲后,他回到了郁金堂。
桌案上摆着庙宇的模子,楼高佛大,气派非常。
王邺坐在案前,这庙宇楼阁是要建好的,倘若出了岔子,不仅连累了叔叔,还影响王家。这所需费用,若窟窿不大,倒是可以自己补上。
苏隐从怡园走到郁金堂,一路上她的思绪很乱。昨夜,邺公子要夜宿怡园,她吃惊地盯着他,虽心中不愿,但又不敢拒绝。
她一夜都没有睡安稳,不仅担忧房梁上的人会坠落,还忧心共枕同塌之事。直到听见耳畔传来均匀的呼吸声,她才起身,示意房梁之人赶紧离去。
翌日,苏隐发现桌案留了用血迹写成的字,“无闻”。那个沈黎贼匪叫无闻,他蘸她的血来写名字,真是癫狂之人!
苏隐趁王邺穿衣之际,她连忙用铜盆边上的帕子将字迹摸尽。她帮他整理衣着,近身而视,不免让人害羞,遂低头不再看他。
在王邺走后,风铃来了,她带了一位老医师。医师说她脸上的伤可以治,涂抹药物,少沾凉水便可。
医师将走之际,问,“姑娘可用了蚁黄?”
苏隐摇摇头,“没有,医师何故问此?”
“老朽闻到了一股腥香,这和蚁黄很像。许是老朽闻错了吧!”,医师深沉地看了她一眼,补充道,“蚁黄虽治百病,但亦有反噬,至今为止,病人所获的反噬都不同。”
苏隐赶紧问,这治刀伤的药有没有蚁黄。
医师笑道,“蚁黄是味古药,乃出自胡人之典,且莫说是本土,就算是鲜卑也不一定拿的出来,此药稀少而珍贵。”
听医师如此说,苏隐才有些安心。如今,事已成半,她不能出岔子。
郁金堂里不见邺公子和拙功的身影,他们又出去办事了。苏隐走到亭子中,本想坐下休息,但见远处走来一个人。
“白先生”,苏隐起身行礼。
“苏姑娘,不必拘礼”,白桥摆手道。
“白先生可是来找邺公子的?他出门了,大约申时归来”,苏隐问道。近来,王邺总是很忙,早出晚归,不成想,他竟对建庙这么上心。
“申时?太晚了”,白桥皱眉道。
“白先生有急事?若先生不介意,奴婢愿代为传达”,苏隐诚恳地说。
白桥思忖片刻,“也不是大事,我替他寻到了扶桑树,此树根弱,不可迁移,如今种在石子岗下的一个村子里,有一对夫妇代为养育。”
找树,还是扶桑树?苏隐听闻“扶桑献主,天下大乱”,而这则典故的主人公正是名士王启,他的叔叔。怎么,他也要献树吗?
“前后所费百两,这个你们邺公子自己出”,白桥伸出手盘算道。
“喏,待公子回府,即刻禀告”,苏隐点头。
白桥叹了一口气,他在亭中转了一圈,见无景色可赏,自语道,“真不如光雾山。”
苏隐听到熟悉的字眼,光雾山是蜀地的圣地。上面住这许多高门隐士,不仅身怀绝技,而且恬淡如贻。但,此山机关四处,很少有人能上山。
“先生去过光雾山?”,苏隐惊喜地问。原是故乡中人吗?
白桥笑道,“何止去过,我是山中人,若非师命,怎敢下山?”,师傅说晋朝将亡,除非南下。如今看来,师傅真是料事如神。
“这么说,先生会算命?”,苏隐眼底闪着光。她想算一算父兄在哪,苏澹是否康健。
白桥耳根微热,他拍拍胸脯,“自然会算!”
苏隐也不客气,她让白桥给她算算亲人在哪。
白桥走出亭子,随手摘下一片树叶,在阳光的映照下反复观看,其叶微绿,茎脉纤弱,虽是新叶,却有虫斑。
“姑娘的亲人在北方,一伤,一病,一痴”,白桥停住了,他对着日光仔细看,确实如此,她亲人的处境确实悲惨。
苏隐的心咯噔一下,她紧紧地盯着树叶,希望从中窥伺道天机。可它只是一片叶子,怎么能测吉凶呢?可他又确实算出了三个人。
“先生可有破局之法?”,苏隐颤微地问。什么天命,还不是人为。
白桥将叶子抛到空中,绿叶随风飘荡,在空中回旋,最后飘到苏隐脚下。
苏隐明白了,自己就是破局的关键。倘若她有了权势,自可满天下的寻找父兄,自可将苏澹从江北接回。她俯身捡起叶子,小心地捧在手心中。
“多谢先生”,苏隐躬身行礼。
白桥一脸歉笑,他连忙摆手,“此法也有不准的时候,姑娘不要放在心上。”别的不行,他这占卜预测做的极好,师傅让他下山去占星台,可占星台排外,他还进去就被除名在外了。还好结识了王邺,不然他只能在街道上摆摊算卦了。
苏隐拿着叶子,一直看到日头下山。这时,郁金堂点起了灯盏。
她将白桥所说的话如数传达给王邺,不曾变动一个字。
王邺见她似有心事,便说道,“府中沉闷,明日一同出去吧?”
苏隐抬头,望着他的脸。烛光在他脸上跳动,淡淡的睫毛在眼睑下投出阴影。此刻,他温和开明,细心有礼,挑不出一个缺点。
这几日,王邺对她很好,不仅带她出城游玩,还为她准备了许多礼物。珠钗白玉、丝绸云锦自不必说,事事都问她的意见,依照她的心意行事。
坐在马车中,苏隐警惕地睄了他一眼,他对自己太好了,怕不是有什么诡计。
“邺公子,我身份低微,不值你这样费心思”,苏隐礼貌性地发问,这段话,不亚于使臣辞令,言外之意是,你到底想做什么?
王邺听地云里雾里,“怎么,你不喜欢?”
见他不开窍,苏隐低声问,“邺公子,你为什么对我这样好?”
王邺听了一笑,他只说了几个字,“将娶之人,自当善待”,他不知道怎么讨姑娘的欢心,拙功说女子皆爱金银珠宝,绫罗绸缎,他便先送了这些东西。可是,她虽然不拒绝,但也没有很喜爱的样子。
拙功又说,女子心思细,气性大,得小心讨好,事事为她考虑着。可是,他每问她一句,她都有思考很久,仿佛很怕说错了话。
“邺公子,你不必如此,能伴您左右,我已经知足了”,苏隐又甩出一个使臣辞令。果然,男子都喜欢表里不一的人,倘若她说,我就是要做王家夫人,至于谁姓王,都不重要。那么,他一定会厌恶她的。
王邺大为感动,他牵住着她的手,小心地放在掌中。《诗经》中说:士之耽兮,犹可脱也;女之耽兮,不可脱也。他觉得说得不对,此时,他正感觉自己在沉沦,清醒的沉沦。
马车停下了,王邺扶她下了马车。
眼前是城郊的模样,四处都是山野,初春时节,新绿渐蒙,隐隐地似披了淡绿的纱,在风中浮动。
王邺牵着她的手,边走边说,“扶桑树,你可见过?传闻此树成年后,高百尺,繁花似雪,十分夺目。”他记得叔叔府上曾有一棵,但最后献给了先皇,再之后,此树身陨在洛城的战火中了。
苏隐摇摇头,“不曾见过。”她隐约看见远处有一个木屋。
“扶桑是通灵树,倘若我们有生之年,能见它开花该多好”,王邺缓缓说道。
我们。这个词触动了苏隐,她在心里反复默念这个词。
二人走到木屋前,迎面走来一对夫妇,他们敦厚和善,笑着将二人引到屋舍中。
屋舍虽简不陋,干净而温馨。桌案上还插着几支花枝,细看之下,才发现这是红蜡捏成的花。男主人推开一道滑门,门后出现一片空地,空地四周有长廊环绕。
苏隐没想到这质朴的屋舍后面有一个天井。天井上空是四方的蓝天,后面是正厅。厅房不大,皆是朴素洁净。
“为何只有一棵树”,苏隐问道。天井偌大的空地只种了一棵树苗,真是有点浪费土地。她忽而想到路上邺公子一直在说扶桑树的事,难不成这是扶桑树?
苏隐仔细地打量着这棵树苗,黑峻峻,顶着几片绿叶。
“此为扶桑树”,男主人介绍道,“别看现在是棵树苗,积年之后,它能长得比楼高哟!”
“走吧”,王邺牵引她走到厅堂,桌案上放着一块淡粉色的云锦。旁边摆着笔墨砚台。
“这是?”,苏隐疑惑地看向案台。难不成王邺要她写卖身契?
王邺小心地展开云锦,蘸墨执笔,“来”,他一手拂袖,一手执笔。
苏隐犹疑地走过去,还真是签卖身契,这王家人真是机灵狡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