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傅他死了,是我的错。光雾山的丹枫树还在吗?我想回去,但又不敢回去。您交待的事儿我搞砸了,我辜负了您老人家的信任——“,巫山在一片朦胧的雾里看见了师傅的身影,他跪在地上哭了起来。
眼前的身影缥缈难寻,一会在东,一会在西。只听见空中响起了熟悉的声音,“巫山,你还记得为师和你说的话吗?“
巫山点点头,举起袖子擦了擦眼泪,“记得,师傅将引星的任务交给我,这是对徒儿莫大的信任!“。
巫山记得那是一个冬日的早晨,早课后,师傅留他说话。师傅说了许多,星宿天道之类的话,他听不明白,只能瞪着迷茫的大眼盯着师傅。
师傅告诉他,天上的星辰对应着凡间的生民。现南方朱雀有一星犯禁,东侵青龙,北扰玄武,偏离它原本的位置。师傅说,这也是天命,只能将星宿引向正道,不能逆天而行。
他问怎么引?师傅说,这颗异星在轸尾,对应益州的一座山。师傅掐指一算,命他即刻下山,前往益州,预计在春日遇到异星人。
他没敢问为什么是他。因为在师兄弟中他是最差的一个。但师傅似乎看出了他的疑虑。没有期待的赞许,只说是占卜所得。
师傅说,此人在正邪善恶间徘徊,需要将他引入正途,扼杀邪恶。他问,如何引正,又如何扼杀。师傅的回答很简单。若走正道,便顺从他,若归邪路,就亲手杀了他。
在师徒对视的一瞬间,巫山起了疑问,他问,为什么不直接杀了他,省了以后的麻烦。
师傅笑了,说这就是选他作引星人的原因。巫山不明白师傅的意思,但他还是下山了。
巫山知道益州的山不多,两个月便可转完。等走到春天,就能遇到那个异人了。可是,一月后,他途径沈黎郡时,被一群土匪抓住了。土匪想收他入编,对他很不错。他虚与委蛇了半月才逃了出来。
这时,山中的桃花开了,一片片的压着枝干。冥冥之中,他走到了一座满是桃花的山中,又在这里遇到了益州长史的公子,李未然。
初见时,他身着白袍,跨黑骑,挥短鞭简直是神采飞扬的少年郎。巫山被吸引住了,这打扮和他师兄弟完全不一样。至此,巫山就笃定他一定是异人。
见李未然在替父查案,巫山自荐。李未然也不含糊,当即就让他做了府中侍卫。
可是,如今他死了。巫山不知道自己的任务算完成了吗?
“巫山,地上的生民对应着天上的星宿,人在星在,人亡星灭。“
巫山抬头,发现迷雾中的身影已消失不见。眼前是无尽的白色,像云海一样。
“你醒了?“,耳边传来一个女声。
丝丝端着盆进来,她将棉布浸泡在热水中,“巫大哥,你睡了好久。“
“你是?“,巫山坐起身,愣生生地望着她。
“我叫丝丝,与你们一同到的建康,是许公子的人“,丝丝笑道。她将原来的“侍女“二字改为“人“字。她很在意这些。
巫山听后连忙道了谢。他记得是许公子将他背出王家的,至于李公子,对,李公子的尸身呢?
“许夫人,就我一人回来吗?“巫山问道。
丝丝的脸刷一下红了,她扭过头去,“还有一个,许公子安置在厢房。“夫人,多美妙的称呼,尤其是许夫人。
见巫山要换药,她也不便停留在此,索性关了房门出去了。一路上,她都在想如果自己真的是许夫人该有多好。她不在乎是住破屋还是石洞,只要能和许公子在一起,要她做什么,她都甘愿。
巫山熟练地换了药。他猛然想到刚才的梦境。师傅一定是在暗示什么。人亡星灭,那今夜的天空上应该不会出现异星了吧?
终于等到了夜晚。巫山冲出门去,飞身上了屋脊。不料,腿脚疲软,他栽在了屋脊瓦片上,弄出“哗啦哗啦“地动静,引来了他人。
巫山没有理会,他仰望着星空,寻找轸尾的异星。它还在!一颗闪着光的星星从轸尾向东移。半年前,它还在轸尾,现在已经东方角尾了。
如果异星还在,那么他认错了人?!李公子不是异星?那会是谁,茫茫人海,他该往何处寻。
“巫山兄,你在房顶上做什么?“,许巽闻声赶来。他已经写信给李长史了,对于李兄如何安葬,他只能遵循其父的意愿。巫山是李家侍卫,等他痊愈后,也是要回去的。
巫山没有理会下面的人,他在反复确认天上的星星。
许巽以为他是悲伤过度,劝慰道,“巫山兄,死者当已矣,不要自寻短见。“
李未然的死对许巽打击很大。他从没想到一个无心之举会害人丢掉性命,也没想到,士族家眷是这样金贵,碰一下便是斩首。
丝丝听到声音也出来了,她站在许巽身侧,一同望着房顶上的巫山。
巫山似笑非笑,在房顶上大叫一声,惊散了栖息在树上的鸟,惹得它们振翅乱飞。
巫山一个飞身,跳下屋檐,果不其然,他摔倒在地,膝盖重重地磕在地上,只听“咔嚓“一声,巫山晕了过去。
……
站队,是一种古老的文化。在自己势力微弱之时,依附他人,伺机而动。这不是妇孺的绝技,官场上的男子也不乏如此。许汀仔细地审视着他的侄儿,眼眸了闪过一丝亮光。他捋着胡须,露出得意的笑容。
太后薨了,如今各部人员空虚,这正是入朝的好时机。许汀勘察着时局,发现各官职皆有分属。洛中旧僚,以陈御史为首,掌控御史台;王谢世家瞅准了太尉之职;南郡本土势力咬着中书不放;敬王看似没有动手,但他的门客已入了鸿胪、少府。
敬王沉默寡言,实则心思极深。在众皇子争太子之时,他默不作声。如今看来,他似乎早就料到洛中的太子不好当。现在,于他争储位的只有一个牙牙学语的庶子,他的手渐渐不安分了。
他没有去争抢炙手可热的兵与吏,而是踏踏实实地扎根户部和工部,查户籍,修城墙,整日忙得不可开交。
许汀漫步在林苑中,他语重心长地说,“世家排外,不可近。旧僚固执,不可近。驸马野心太大,也不可近。”
许巽眉头微蹙。依照伯父之言,那只有敬王和南郡人士了。
“敬王与庶子争嫡,胜算虽大,但仍不稳。淑妃盛宠多年,又有陆、张二姓做山,谁登宝座还未可知。”许汀叹息道。
“那便只剩南郡了”,许巽发现事情比他想得更复杂。
许汀笑着摇摇头,“任何事都不要一条路走到黑,我已举荐你去做中书舍人,职位虽低,但能通朝事,日后扬帆变向也好有个依据。”
许巽躬身作揖,“多谢伯父。”在汉时,舍人是迎宾之人,主管礼制。如今,舍人有机会为陛下草拟旨意,是个虽小实大的官职。
寒冬渐尽,屋檐上的雪已融化,露出青色的瓦片。院中的腊梅临风立在石碓中,阵阵散发着幽香。
李正命人送来书信,信上依稀滴有泪痕。他恳求许巽暂且将人葬在建康,等他病情好转后,他再亲自带回益州安葬。信中,他提到了巫山,说主仆一场,任他自由。
许巽将信上的内容读给巫山听后,巫山泪流满面。
不日,许巽便要乔迁新府,住在城东的林苑中。一同前往的有丝丝父女、巫山,以及一些新买的家仆。
新府很大,门口的石狮子一个脚踩花球,一个口中衔珠。进门后,一个大缸摆在中央,里面残留些莲花梗子。左右轩窗,正北方是一个中堂,里面宽阔气派,灯台有二尺高。
从东边的哑门往后走,一个精致的阁楼立在眼前,游廊曲水,假山堆叠。游廊后面又是几间平屋。四周种着各式的花树,因无人修剪,现已长到台阶上了。
丝丝觉得这个地方很美,虽格局布置不若苏家,但画栋雕梁,颇有精致的美感。她抚摸着柱子,一种喜悦油然而生,像是苦读多年的学子,终于熬出头了。
许巽顺利进入中书阁,成为顾中令的下司。顾喜为人正直谦逊,二人相处下来十分投机。
国事有人商量,家事有人料理。许巽这段日子过得很舒畅。
一日,丝丝按例来找他,一是呈报府中的支出,二是讲些难处理的小事,如嬷嬷抽钱、小厮渎职之类的。这天正逢许巽出门办事,情急之下,对她说,“都听你的。”
虽只有四个字,丝丝竟激动的哭了。她目送许巽离开屋子,抹了抹眼泪,兀自开心的笑了。
伴随着一声惊雷,天空中下起了小雨,淅淅沥沥,在石阶下汇聚成一条小河。
建康城东有一条街叫石头巷,本来生意惨淡,这几年,却因一个酒楼而繁盛,两道酒旗招张,红巾翠袖,因而更名彩楼巷。
酒楼的香气,舞姬的长袖,引来了四方之客。其中就有王易之。他在这里结识了一些豪侠、游士,众人饮酒酣畅,笑谈江湖,肆意非常。
彩楼巷除了酒与豪侠吸引他,还有丽人。舞姬中有一个名叫拂絮子的女子颇为独特。她不仅容貌惊人,且善舞,纤腰如柳,长裾似电。每当她登台,楼下的客人总要挤破头去看。
王启听了酒友的描述后,愈发想一睹芳容。终于,名帖递了数次,佳人遮面而出。
她虽带着面纱,眼眸清凉如泉,透着一股纯净之气。身着墨绿长裾,半挽云髻,耳挂明月珠,腰环青纹玉,莲步窈窕,举止娴静。
“拜见王公子”,拂絮子俯身行礼。
王启看了她几眼,“不必多礼。”与他同席的酒友不禁交头接耳,啧啧称赞。
“你是哪里人?”,王启问道。
“妾扶风人氏”,拂絮子回答。
王启点点头,又问,“拂絮子是何意?”
酒友嗤笑他在这考人学问,王启也不理会,等她说话。
“飞絮无根,沾在人的衣袖上,拂之而去,不过如此尔!”,酒友插嘴道。
“文人皆以柳絮比作漂泊无依,借此寄托心意,聊以自嘲尔!”一酒友笑道。
等众人息声后,拂絮子才开口,“妾慕飞絮畅行天地,故而为名。然白絮随风,难免落尘入土,一个‘拂’字,聊表期许。”
王启看着她,酒杯举在胸前,半刻后,举杯而饮。
“不曾想这里竟有姑娘这样的人,心慕飞絮,待风而起,妙哉!”,一酒友拍手道。
拂絮子笑了,烟波流转,“妾,也不曾想到…有人会问我的名字。“她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几个字更像是喃喃自语。
王启闻言,抬眼看她,二人四目相对。刹那间,王启似乎摸到什么扎手的东西,他连忙错开眼神,望向她身后的屏风。
自那以后,王启时常去彩楼巷,不为喝酒,只为在人群中看她舞袖翩翩。拂絮子在台上很专注,耳中没有喝彩声,只有乐师的节奏。她一举一动都散发着莫名的魅力。
王启坐在楼上,慢饮慢品。台上一抹明艳的绯红始终牵引着他的目光。他只是静静地远望,从未借故搭讪。
“啪——“,耳边传来杯子的破碎声。“哗啦——“,桌子被推翻了,瓷盘酒具碎了一地。
王启依旧没有理会,这酒楼有醉鬼,很正常。
“大胆!这是都尉大人,还不赶紧将拂絮子叫来!“
“都尉大人,拂絮子正在献艺,稍后,稍后就来!“
“献什么艺!现在就来!“
“都尉大人,酒楼有酒楼的规矩,楼下看客都付了银两,如此…恐怕不妥。“
“什么?都尉大人就是规矩!再不叫来,老子踏平此楼!“
王启想去看看是哪个都尉大人,竟有权利踏平酒楼?他刚起身就被随从制止了。
“大公子,中军大人还在城中呢“,侍从寒舟劝道。
王启伸出食指放在唇上。然后捋平了袖口,摆正衣领,准备去英雄救美。
他顺着声音寻过去,见一屏风被劈成了两半,旁边跪着一个妇人,她在不停的哀求。她对面坐着一个躯干庞大的中年人,身着黑袍,满脸横肉,五根手指带满了金玉扳指。
“都尉大人,人带来了!“
王启闻言转身,一抹嫣红出现在眼底。他目光上移,看到一张美丽的脸庞。她美得那么陌生,像一朵欲坠的红芍药。直到对上那清澈的眼眸,王启才感觉到熟悉。
拂絮子一把被推到屏风前,她站稳后,冷眼看着黑袍都尉。
黑袍都尉想要去拉她的胳膊,拂絮子一巴掌甩在了他的脸上。“啪——“,清脆的一声。
空气停滞了,众人张着嘴巴盯着二人。黑袍都尉也一脸诧异,他兀自摸了摸脸,不禁怒从心生。一把抓住拂絮子的胳膊,扬手就要打。
眼看他一巴掌要落在拂絮子脸上,一个云青色的袖子挡在中间。
王启抓住了他的手腕,往后一掰,骨头发出“咔咔“声。黑袍都尉吃痛,松开左手来帮扶右手。
王启眼疾手快,松开手的同时,从袖中甩出一匕首,划破黑袍都尉的手掌,直接抵在他的喉咙上。
黑袍都尉咬牙切齿地瞪着他,“你是何人?敢拿刀对我!“
“都尉大人,对吗?“,王启漫不经心地说。
“知道还不放下!否则——“
王启的手抖了一下,不小心划破了他的脖颈。
“你——“,黑袍都尉瞪圆了眼珠,喊道,“还不动手!“
一声令下,门外的人一拥而入,将众人纷纷围住。王启一不留神,见拂絮子被人掳走,一把剑也横在她的脖子上。
“别动她——“,王启蹙眉道。
“心疼了不是?哈哈“,黑袍都尉笑了,满脸的横肉也随之抖动。
“你放手,我就放手“,黑袍都尉盯着他,像狼盯着肉一般。
王启自然不会信他的话,他将匕首压在对方的脖颈上,低声威胁,“她若伤了,你的都尉别做了。“
黑袍都尉盯着他,“你是何人?“他声音有些颤抖。
“听好了,琅琊王启“
王启的声音虽然小,但周围人还是听见了,他们面面相觑。
拂絮子被放了,她站在屏风边上,看着那个云青衣袍的男子正拿匕首架在他人的脖颈上,他叫王启。
王启见拂絮子被放了,他收了匕首,从腰间扯出帕子擦了擦刀刃,插回刀鞘。他抬头看了一眼拂絮子,点头示意,之后便离开了房间。
刚走没几步,他察觉身后有一个人跟着。转身一看,拂絮子刹住了脚步,红裙飘逸,一声不响地看着他。
“受惊了“,王启说。
拂絮子摇摇头,往前走一步,“这样的事,每天都会有。“她语调平和,像是在说一件不值一提的小事。
“你每次都打人吗?“,王启笑道。
“不是“,拂絮子又向前一步,“你来了一个月,没看够吗?“。她抬头望着他。
王启眼底闪过一丝惊诧,她怎么知道自己来了一个月,他们从未对视过,而且,他不自觉的来了一个月吗?
“王启,你会水吗?“,拂絮子直呼其名,她直愣愣地盯着他。
王启又是一惊,“此言何意?“
拂絮子没有解释,她拉着王启的袖子朝楼下走去。楼里的乐曲、吵嚷声、酒杯碰撞声,全然消失在耳边。时间好似静止了一般,他伸着袖子,跟在她后面。
入夜,春寒料峭。水面波澜不惊,酒楼里的烛光缩成了一个小点,慢慢地沉入湖底。
王启和拂絮子踏上了一条船。船上只有一个船夫在打桨,慢悠悠地划着,清漾着,二人铺毡对坐,举杯共饮。
喝了一旬,王启笑问,“你如何问我会水?“
拂絮子满饮一杯后,轻拭嘴角,“我怕船翻了,你会淹死。“
“好好的船怎么会翻呢?“,王启摇头不信。
“在此浮沉,怎么不会翻呢?“,拂絮子低眸道。一袭红衣在夜光中明艳动人。
王启见她意有所指,于是朝四下望了望,又伸着脑袋,俯视湖水。
“如果今夜不上岸,你会如何?“,拂絮子斟满了酒,望着甘澈的酒在玉杯里打转。
“那便明日上岸“,王启接过酒杯,一饮而尽。
“总归是要走的“,拂絮子起身,清风吹拂着裙摆,像一朵绽放的花,透着无言的悲伤。
王启把玩着手中的玉杯,附和着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