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天,孙露娜接到一通陌生来电。
男人嗓门大,音色粗犷,发音蹩脚,拗着劲说出来的话,一听就是高原方普。
谨慎的孙露娜早就在手机上下载安装过防诈骗软件,只是怕错过快递,才接起陌生电话。
“尾巴陀。”
男人直接叫出一个久违的名字。孙露娜如浑身过电,呆傻在那里。
她家乡对小孩的昵称是宝儿,唯独她的小名带陀。“陀”是她妈妈家乡对小孩子的昵称。妈妈叫她“尾巴陀”,尾音上扬,她爱死了这个独一无二的昵称。只是父母离婚后,再也不听人这样叫过她。
“我是跟你妈结婚的男人。”
孙露娜果断挂断电话。心在胸腔里狂跳。她快速翻出抽屉里的笔记本。她这个人是这样,必须借助文字才能整理思绪。
是念力在发生吸收作用吗?她最近因为接近喻老师而无限想象她的妈妈。妈妈离婚后就从她生命中消失,已经消失十五六年。十五六年里音讯全无,突然联系她,应该不是中了大奖要分给她吧?
何况主动联系她的,甚至不是她妈妈,而是妈妈再嫁的男人。
难道,孙露娜心中飘过一丝不详预感,她妈妈死了?等等,她大学毕业来上海后才换的手机号码,妈妈的男人怎么知道她的手机号?通过谁,多久前知道的?
不管心中涌动怎样的疑惑,孙露娜坚持不听,不回。
她缺钱又缺爱,已经被马吉调侃为吝啬小姐。她没有余钱可给,也没有余爱可奉献。她勉强在朋友的关爱下自给自足。孙露娜一手按胸口,一手在纸上写:不贪就不会上当受骗。
对方像是知道她铁了心不接电话,转而给她发短消息。短消息叮叮咚咚跌进来。孙露娜到底难抵好奇,看了。
尾巴陀,你妈妈心里一直牵挂着你,她也一直通过你大大打探你的消息。知道你考上大学,自己养活自己,她既高兴又难过。她给你寄过几次衣服,你大大说买小了;再寄又说买大了;再寄又说买瘦了。你妈妈知道,你大大不想让她联系你。也是,离婚再嫁,再嘘寒问暖,也不能变成热汤热馍。为了不给你的日子添堵,她只好顺着你大大的意愿,不再联系。
你毕业后去了上海,你妈妈算着日子,腆着脸,从你大大那里拿到你的号码。她当珍宝一样藏在箱子里。但她不敢联系你,因为她没在你身上花过钱、出过力。她在你需要她的时候离开了你。她为了自己的幸福,抛弃了你。尤其是,她还没有混出个人样,再嫁的丈夫,我,也是一坨扶不上墙的烂泥。她没有再生,在她心里,你永远是她唯一的孩子。
去年夏天,她开始走不动路。右腿腿弯处窝了一团青紫淤血。她怕花钱,就一天天忍着。等我知道的时候,腿弯的淤血已经发黑。今年春节,她连起床都困难。我几乎用绑,把她绑进了人民医院。淤血的根源在腰上。腰椎间盘突出得厉害,需要动手术。手术有点复杂,需要9万块。我变卖了四轮车,找亲戚借了钱,还是差一万二。实在走投无路了,我跟你妈商量找你借点,她死活不肯。难道我眼睁睁看着她不做手术,从此瘫痪在床上吗?我做不到呀,她还年轻,于是我就赖着老脸找你来了。
你不接我电话,我一点不意外。你要是不肯借给我钱,我也理解。我等你消息。
孙露娜两手捂住脸,紧绷的心并没有像她设想得那样刀枪不入。一万二,她理智和情绪上都不允。
回家的路上,孙露娜犹豫,她不想把这件事讲给桃兮和阿圆听。回到家,桃兮和阿圆都不在。打电话一问才知,阿圆坐地铁去桃兮公司楼下,接桃兮下班,桃兮开着她铮亮的林肯带着阿圆在城市里兜风。类似情景已经上演很多天,只是孙露娜今天才发现。
孙露娜一个人闷坐在家,反反复复看手机短消息。
她该称呼那个男人,继父?继父长什么样?靠什么谋生?为什么自称是扶不上墙的烂泥?看他坚持带妈妈去看病,似乎人不坏。妈妈身体不适也不舍得去看病,应是极度缺钱。没钱的日子又怎么可能称心?看来,她再嫁也能追上想要的幸福。
一丝怜悯自心底起。
门外有人敲门。
孙露娜瞬间下定决心,此事先瞒下来。
孙露娜打开门,门外站着楼下房东纪丽华。纪阿姨拍了一下孙露娜:“你忘了?今天是付房租的日子。”
确实,心里有心事,容易变得丢三落四。她原本计划下班回家路上取现金呢,不知不觉就直接回家了。
纪阿姨要求每月收现金。这是出租的条件之一。
孙露娜要下楼取钱,纪丽华扩了扩胸,扭了扭腰,假装随意:“我跟你一起去吧。老胳膊老腿儿也需要活动活动。”
就这样,以孙露娜意想不到的方式,房东陪着她,去两条马路之外的工商银行取钱。
下到一楼的时候,正逢邵翰林下班回家。
邵翰林一抬头,看到楼梯上走下两个人,两个人胳膊挽着胳膊,好似一对母女。再一看,其中一个是三楼老太太,一个是孙露娜。难免惊愕。好在他向来淡定松弛,所表现的惊愕也一闪而过。
他贴栏杆立在一旁,等俩人从他身边走过。
“刚回家就出门啊?”眼见孙露娜没有开口的意思,他打招呼。
孙露娜有心装不认识,到底有些装不出来。
“去银行取点现金。”
“说到现金,”邵翰林打开腰包,从里面掏出厚厚一叠红钞票,“帮我消耗点现金呗。我给你现金,你微信转给我。”
孙露娜眼睛发亮,可是,纪阿姨暗中在扯她胳膊,孙露娜只好笑笑:“你先放着,回头我找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