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吸两口气,稳定下心神,孙露娜接起电话。
在淮安,爸爸的兄长有两种叫法:大伯或者大爷;相应的,其妻子也有两种叫法:大娘或者大大。
大学毕业后,有血缘关系的大爷从不主动联系她,大大倒喧宾夺主经常给她发微信。追问她的现状,自顾自讲述小堂妹阿圆“作孽”事迹,有时候,还体己般叹一些心里话。往往惊得手机这头的孙露娜起一层鸡皮疙瘩。
孙露娜心里极纳闷,大大对那些冷嘲热讽她的日子全都忘干净了吗?忘记了她寄居她家时,嫌她吃得多,嫌她洗头频,甚至嫌她拉大便时间长的点点滴滴?
6年寄人篱下的生活成为孙露娜生命里的黑洞。她曾经坚信大大是制造黑洞的人。后来年龄增长,看问题深刻一些,明白父母离婚才是导致她快乐分崩离析的根源。待工作一年,体会到社会的冷酷无情,才觉得大大的冷嘲热讽只称得上小巫。再后来,学会换位思考,又意识到或许大大只是生性如此,没有特别针对她,是她玻璃心……然而百般排解,黑洞始终是黑洞,日复一日吞噬她的能量。
每次大大联系她,在她看来,都像是在变相提醒她,她活得像个表面结痂实则内里溃烂的老疮。
因此,就算她释怀,不再记恨大大,仍旧不喜大大联系她。
“娜娜,是这样的,你妹妹阿圆大学毕业快一年了,赖在家里也不出去找工作,快把你大爷愁死了。我寻思着,眼不见心不烦,让她跟着你去大上海闯荡一下。可好?”
孙露娜如闻惊雷。
“大上海消费高,你虽然是阿圆的姐姐,但亲兄弟明算账,阿圆住在你那里,我算钱补贴给你。只是,你不要告诉阿圆。这样她还会收敛些。”
孙露娜目瞪口呆。
“我前世做了什么孽,38岁才养下阿圆。还以为养了个小棉袄,结果是个四处漏风的袄子。别说指望她暖心了,不活活气死我跟她爸,已经算是烧高香了。唉,还是娜娜你懂事。”
孙露娜心底的黑洞霎时弥散出黑烟来。
懂事,这是一个看似褒扬实则心酸自知的词。如果可以选择,谁愿意那么早就懂事?
黑烟汩汩冒出,突袭了她。太多往事蜂拥着往她脑袋里钻,她的抗拒形同虚设。陈年往事跳着悲伤的舞步,宛如一台训练有素的彩排,一旦启动,除非演完,绝无中断的可能。就算遇到可能中断的意外,也会用八倍速过完全场。
所谓“全场”,从初一开始的。
初一那年,她父母毫无征兆地离了婚。双方最大的撕扯,竟然不是财产分割,而是开足马力将她甩给对方。据说婚内出轨的爸爸因为理亏,不得已接手了她的监护权。可是一转头,爸爸就将她甩给了在家开代销店生意的伯父家,自己南下打工,从此一去不复返。
网络购物盛行的年代,即使是经济欠发达地区,代销店的生意也十分惨淡。伯父倔强地守着他人流凋敝的代销店,店内的零食常常面临过期的命运。对零食来说,这一定是极具羞辱性的。为了挽尊,伯父会在零食彻底过期前偷偷吃掉。她也想为临期零食们尽一份力,可惜伯母不允。
伯母面对倔强丈夫无计可施,不舍得迁怒亲生闺女,把那份忿懑全撒在她身上。全靠她会察言观色,肯委曲求全。懂事地把自己化身为6岁小孩(堂妹孙露圆)的小保姆,才在伯母家的人际缝隙里活下来。
父母离婚的同学有不少,但她父母是为数不多撕得比较难看的;撕得难看的里面,只有她是被父母双方推诿不肯要的,一时沦为附近的谈资。
她哭着去追拉着行李头也不回离开的妈妈,妈妈匆匆抱了一下她,让她体谅她一个女人带着孩子改嫁不易。可是!喻老师不是宁肯净身出户,宁肯丢掉编制工作,也要争取她女儿的监护权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