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弟子不知。”
萧白玉手一松,书册悄然落地,震起薄薄一层尘土,很快又重归平静。她不知自己是怎么回到房中,又和两位徒弟说了什么才勉强让他们先行离开,只是静坐在房中毫无目的的四处环顾,所看到的一切都放佛是镜中水月,触碰一下都会立即破碎。
哪怕是躺在床上,一整夜的醒醒睡睡,每次一睁眼看到的还是熟悉的房顶,没有任何动静,没有人在耳边呼喊,没有突如其来的冷箭伤人,平静的仿佛她当真是安安稳稳的活在九华山上,只是沉睡了两天而已。
她绝不肯相信这过往的两年只是她沉睡这两天中做的一个梦,怎么可能,这两年她有血有肉的活过,第一次发现了武林正道也有的险恶用心,第一次遇到险些丢掉的性命的难关,第一次遇到那么一个为之动心的人,怎么会是一场梦。
但她推门而出,见到的却是九华山弟子有规有距的在山间练刀,沈垚也是自从她挥刀自伤后一步不落的跟在她身后,就连周城都每日向她汇报九华山上大小事宜,一切并无半点不同。她这般坐在房中,一面看着眼前活生生的景象,一面不断回想着这两年间所经历的一点一滴,最终所有的思绪都落在秦红药身上。
她在九华山上半痴半活的过了几日,日子每过一分她的心都往下沉一分,如同活在十八层炼狱中一般,每分每秒都变得极为难熬和漫长。她反复想着过了如此久为何秦红药还没将她推醒,为何她明明横刀自尽也没有人来阻止,除非那棋盘并不存在,也没有坐在棋盘前的自己,也没有……坐在自己身边的那人。
不久前她还如此殷切的盼望着回到九华山,还心心念念着在九华山上安然无忧的生活,现在九华山就在眼前,生活也平静的没有任何打扰,她却像是失了魂魄般,不知自己在世间的何处游荡,宛如孤魂野鬼。
她急迫而不可抑制的想念着秦红药,如同溺水的人用上全部力气渴求着一丝空气,想念到极致时便如坐针毡,可冲出房门,看到的又还是九华山,只有九华山,她甚至不知道在哪里能找到秦红药,也不知这个人是否真实存在着。
于是只能颓然坐回,将脸庞深深埋藏进手心,默默等待着胸口这股疼痛快点过去,可是那痛犹如细密的毫针漫进身体,随着血液流淌窜遍全身,头一次知晓,原来想念一个人是可以到这般田地,想念到连空气都化成烈火,多呼吸一口心中都会泛起炙热的灼痛。
房门被轻轻敲响,许是沈垚那丫头又来了,萧白玉这般想着,没有从掌心抬起头,只是疲惫不堪的应了一声:“进来。”
“师父。”二弟子吴均小心的迈进房中,他也是听闻师兄师妹说师父最近心情很差,便也如履薄冰的开口道:“弟子准备动身去金盟主的寿宴了,师父是否还有吩咐。”
萧白玉呼吸一停,有几分不可置信的抬起头道:“金盟主的寿宴?”
吴均谨慎的点头,生怕一不小心又惹得师父生气:“师父出山前就嘱咐弟子前去参加,只是师父这次回来的比预期要快,弟子……”
“我同你一齐去。”萧白玉忽的站起身,极少见的打断了他人说话,脸色惨白毫无血色。吴均皱起眉,他瞧着师父脸色极差,想必身体还是不适,便犹豫道:“可是……”
“一齐去。”萧白玉语气中带上了前所未有的强硬,她甚至一刻都不想耽搁,急急的迈出门去,连该有的行李都忘了准备。她一定要去确认,是否秦红药还会出现在寿宴上,到底她所经历过得哪些年是真的,到底哪个才是一场梦。
她衣角都带起一阵风,吴均一愣,也失去了阻拦的时间,更何况他觉得自己根本拦不住师父,只好吩咐弟子再多备一匹马。此次武林盟主的五十大寿在万塔山上布置宴席,大招天下宾客前来贺寿,萧白玉一路累死两匹快马,才在开宴时将将赶到。
吴均这一路是有苦说不出,他本只是代九华派送上贺礼,想着既然师父不出面他一人也不必参加寿宴,只在宾客散尽后赠与厚礼即可,所以选的日子都是不急不缓的。谁料到师父突然要一同前去,还要赶在寿宴开始前,他这一路连吃喝都是在马上匆匆进行,就更别提落脚休息了。
一到山脚就有下人在那候着,但一见萧白玉都是心里一惊,暗暗嘀咕道不是说九华派掌门有要事在身不便前来么。但还是半点不敢怠慢,匆匆上前牵了马匹领二人上山。一路上不断拿眼睛去扫传闻中的九华派掌门,这位掌门人鲜少出山,他们这些下人也只是在画像中见过,不想真人更为清丽绝俗,只是整个人冷的像一块寒冰,不闻人气。
早就有人先行通报了金铁衣,上山后就看见他亲自迎了出来,拱手道:“萧掌门有要事在身还赶来为老夫庆生,欢迎至极啊。”
萧白玉冷眼瞧着他,如果自己没猜错那屡次下杀手的灰衣人就是站在面前这位武林盟主,现在还笑的这般亲和,转头又是种种招数至自己于死地。她思绪忽然一卡,如果她真是的回到两年前,那与她交手过数次的般若也再不存在,面前的人仅仅只是那个备受敬仰的金盟主么。
吴均轻扯了一下她的衣袖,他们此行是来贺寿,为何师父面无表情表情阴沉的像是来送葬。萧白玉被他扯回神,欠身道:“愿金盟主寿比南山,福如东海。”
金铁衣大笑起来,将二人引进堂内,早就吩咐过下人再摆一张桌上来,此时再进堂果然已有九华派的桌席。萧白玉坐在桌后,目光一寸寸掠过前来赴宴的各门各派之人,不出意外的见到了长青门门主谢三扬和点苍派掌门年墨,两人也是象征性的向她行了一礼,一脸陌生。
吴均环顾四周,附耳道:“弟子瞧见了我一极好的兄弟,去同他叙叙旧,片刻就回来。”
萧白玉允了他,目光却跟着他一路到兽王庄众人面前,庄主是个虎背熊腰的大汉,怀中搂着他的美人,正兴致高涨的饮酒作乐,倒像是比今日的寿星还要高兴。众人都是觥筹交错,大声谈笑,一片热热闹闹的场景。
这般热闹的气氛若是之前的萧白玉,纵然不喜闹腾也会静静的处在一旁,不让主人翁失了颜面。可现在她却觉得一刻都不能忍受,吵闹声中心底压抑的烦躁感越来越强,她紧握着手中酒杯,仰头一口饮尽杯中烈酒。
她从未碰过这种东西,烈酒入喉的刹那先是冰冷,然后便腾起火辣辣的热度,紧接着就涌上咳呛的感觉,她咬牙死忍才没让自己失了态。火烧火燎的烈酒自喉头滚进腹中,火苗席卷着化成寒冰的心脏,一冷一热的碰撞下让她脸上泛起奇异的潮红。
金铁衣已坐在上位,扶着长须含笑看着满堂宾客,兽王庄庄主摇摇晃晃的站起身,酒盏一举道:“不如让我门庄的美人来给金盟主舞上一曲助助兴,大伙说好不好!”
满座宾客都是武林中人,此时酒饮的多了也露出本来浪荡一面,俱是拍手叫好。美人自庄主怀中起身,盈盈的来到堂中,长袖一甩腰肢扭动,蒙在脸上的面纱也微微浮动起来,却是一边舞着一边向上位的金铁衣靠去。
萧白玉厌极了这幅场面,只低头紧握着青铜杯盏才能压抑住想要甩袖而去的冲动,美人经过她桌前是衣袖轻轻抚过桌角,陡然劈开满场酒气窜进鼻中的香气竟是如此熟悉。萧白玉手指一紧,生生握碎了青铜酒杯,咯拉一声脆响,引得美人向她望了一眼。
那回眸望来的眼睛,分明是那双仿佛印刻在心底的狭长双眸,眼角妖娆的挑起,弯刀一般锋利的眉略微蹙起,一分一毫都是心心念念的那人。即使她整张脸都掩盖在面纱下,也不过就此回望一眼又继续向前走去,萧白玉还是清清楚楚的认出了她,柔情瞬间便如水细腻,如她衣衫掠过的惊鸿身影。
“红药!”萧白玉冲动的站起身,双拳不知因兴奋还是惶惑紧紧握住,丝毫没有感觉到青铜锋利的残片在掌心划出深痕,越是紧握鲜血越是淌下,可她却分毫不肯放松,似是一松眼前这一幕又将化为烟雾般随风散去。
她终于又见到这个人,爱进骨血中的女子,没有她就不行,这几日里无比清晰的认识到这一点。所谓人们口中并非谁缺了谁就活不下去,不是当真是随着某人离去而夺走了活下去的本能,而是没了这个人之后,食不知味眠不安生,连呼吸都仿佛变成了一种折磨,就算只是静静坐在那里,都像是身处红莲业火之地,全身都被灼烧着,难熬到恨不得立刻昏睡过去。
秦红药顿了动作,似是没料到这里竟有人认得她,还能叫的这般亲密,她轻描淡写的回头看去,眼神陌生的可怕,如同看着一捏即死的蝼蚁。面纱随着她说话而漂浮起来,露出饱满鲜艳的红唇:“你是谁?”
这双她曾深深吻过的嘴唇,轻轻一碰却发出了好似恶鬼的低吟。
萧白玉一僵,甫才沸腾起来的情绪骤然冷了下来,青铜碎片深深嵌进掌心,鲜血顺着指缝汩汩而下,每一滴都似将心千刀万剐后磨碎,然后从空洞的胸腔中流出。她双唇微微张开,又茫然的合上,找不见自己的声音。
秦红药见她不答话,而周围的喧闹声也因为这一顿降了下来,连金铁衣都皱起眉向这边看来。知晓再想暗杀已是难上加难,她冷笑一声,内力忽然鼓动,碍事的长衫长袖瞬间被震飞,现出她一身的玄黑长裙,她脚尖一点,不知从何处抽出剑来,雷霆般向金铁衣刺去。
这一下变动的突然,满场哗然之声,待金铁衣急急后退接下那一剑后众人才像是反应过来,操起刀剑团团围了上去。萧白玉被人群挤到一旁,脑中是被最厉害的轰炸过得支离破碎,她不知道秦红药是怎样在人群中杀出重围来去自如,甚至不知道人群是何时散去,吴均一再唤她都没有反应,只是懵懂的握着碎片,想要那痛再剧烈些,剧烈到让她能感觉自己还是活着的。
金铁衣被这突如其来的骚动扫了兴致,只挥手散了宾客,只余一室残羹冷炙,但他再度抬眼时却发现萧白玉还立在堂下,一手的鲜血淋漓,吴均在她旁边又是无奈又是焦急。他刚想开口询问是否是在刚才混乱中受了伤,萧白玉身影却忽然一闪,风驰电掣般的向山下奔去,徒留他和吴均面面相觑。
萧白玉已经用上全部气力向山下奔去,不想自己还是晚到了一步,只见秦红药一人站在山间小道中,地上已是躺遍了尸体,兽王庄庄主被她掐住喉咙,七窍流血,显然是活不成了。她双眸轻眯,像是一只嗜血的狐狸,声音妩媚而布满杀意:“我弄断了你摸过我的手,打碎了你靠过我的胸口,只是你这脑袋也离得我很近,我想把它扭下来。”
只见她手指微微一错,就听到极清脆的骨骼碎裂声,庄主脑袋一歪,彻底没了呼吸。她弃之如蔽履的丢下庄主断气的身体,早就听到了耳边有人急促的呼吸声,她瞧了一眼,阴狠的笑了起来:“又是你啊,怎么着,你也是赶着来送命的?”
萧白玉一步一步的走近她,胸口还因为急速奔跑而剧烈的起伏着,脚下都有些虚软,她一面笑自己内力当真是比不得两年后,一面却又痴痴的望着眼前的人,向她走近的脚步没有半点犹豫和困惑。
在她身子前倾的瞬间秦红药右手也洞穿了她的胸口,可是她伸来的双手却不见任何兵刃杀招,秦红药一愣,已经被她双手紧紧搂进了怀里。萧白玉轻咳了一下,咳出一口血沫,没有给她任何惊讶和反抗的空隙,一双手半点迷惘也没有的将她搂紧,犹如抱紧了自己的生命一般。
她出手果然狠辣,胸口被这般直直洞穿,想必是活不下去了吧,可不管这是一场梦还是真实的,如果她当真不记得自己,如果自己在她眼中只是陌生的过客,早死晚死又有什么分别,终归是要有个结束,死在她手上想来也没有违背两年后的誓言。萧白玉用尽最后的力气抱紧她,气若游丝道:“我说过愿你再不识我,但我反悔了,我对你用情竟如此……”
哪怕只剩一口气也想诉说三分真情,她想笑自己执念太深,为何一定要分清秦红药同九华派,她执着让秦红药离开,却没想过离开后的日子是如何痛不欲生。就如同下棋时为何一定要分清死棋和活棋,何不痛痛快快的抛弃那条活着的长龙,落子在别处,既能逃出了黑子的围杀还能盘活自己的棋眼。
她眼前不知为何又闪出那张棋盘,此时再面对密密麻麻的黑白子,她已心中通透一眼便瞧出了破解之法。似是有一股力道托住已经摇摇欲坠的她,扶起她手臂,让她指尖在棋盘那处轻轻的点了下去。一子落下,自断了一条大龙,棋局却豁然开朗,又有处处活棋现出。
得便是失,失也是得,那又何苦自己给自己划下界限,将情义生生割裂开来,世间的确没有双全法,可人的心却是能同时容下情和义。可笑自己临死前才能想通这一点,萧白玉意识坠入无边的黑暗中,身子一路重重的往下沉,恩仇迢递刀光血影间终于明了自己想要的是什么。
“玉儿,玉儿,棋局解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