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第一章 姐弟(2 / 2)女安首页

“停手!”

尖刻的女声兀地从旁边黑暗的门拱中传出来,把那个车夫并着尖叫的王安吓了一跳。

两人定睛看去,只见从黑暗中走出一个微微佝偻后背的年长女人,一件浅蓝色的布衫罩在她肥肥胖胖的身子上,被瓦楞遮住的日光照在她的脸上,使得她脸上半阴半阳的。

“没事驾这样大车追个那点儿的小子算什么本事,谁家小子不是金疙瘩,被你撞坏了那不就出了大事?”她抢先指责。

马车夫认出来了眼前的马婆婆,十分的气愤怂去了七分。“怎么又是这个多事的婆娘?”

他装作整理马鞍的样子嘟囔道:“我只是吓吓他怎么了。这小子刚刚拿石头砸了我的头,还惊了我的马,不给他点教训,以后还无法无天了?”

王安倒是机灵,见有人出来说话,三两步藏到马婆婆背后躲好。小脸上仰,之前狞狠之色尽去,只剩努力睁大的一双眼睛紧紧巴望着马婆婆。这眼神一下击在马婆婆对男孩子的宠溺之心上。

她把孩子往身后一搂,打断本想说出事情来龙去脉的马车夫:“他人小力小,打你能有多疼?你这样一个糙汉,还能打坏了不成?他要是闯祸,有他爹娘看管,是责备也好,打骂也好,还能轮着你这个卖苦力的动手?”

男人头上顶着石头打出的肿块,被马婆婆骂的哑口无言。

他低头看这藏在老妇身后的小子:脸上全是趾高气昂,竟然还冲他吐舌头做鬼脸,一身衣袍都是上好的布料,也不太像是镇上孩子惯在泥土中打滚的那副模样,脚下蹬着的皮靴子像是行商人他们才有的...

难道是商会的孩子?

一想到这里,他摇了摇头,“我算什么东西,哪里动的了这等人,今日真是气昏头了。”

他立刻驾车走了。

马婆婆见赶走了车夫,心中很是得意,眉梢眼角要飞到天上去,她用手搂着孩子的肩膀,将他身体转过来正面她,上下打量了一下。

“你是学堂先生王恩家的小子王安?”

“你...你识得我爹?”

马婆婆收起刚刚对马车夫的横眉冷对,一副慈祥面孔:“我不识得你爹,但我识得你娘,见过面的。”她有无尽的耐心应对男孩们的调皮淘气。“你娘不容易啊,之前生了个女娃,在家里各种做不成人,直到生了你才在家里过上舒心日子...”她唉声叹气,似是同情的一副模样。

男孩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话,有些惊讶,又不知说什么是好。有些讷讷。

“你不去跟其他孩子一起玩,到这里来做什么。”马婆婆又问。

“我来找我姐。”

“你个男娃跟女娃耍什么?女娃都是别家的人,嫁了人就是泼出去的水,白疼。你应该去和那些镇上的男娃多玩玩,他们才是你的兄弟,以后日子长着呢,谁不会互相照应着谁?”马婆婆说话声音不遮不掩,意有所指,声音又是尖锐。而这巷口恰好正是镇上女孩们结伴玩耍的那个巷子,于是声音弹跳在高高低低的瓦楞之上,顺着蜿蜒曲折的巷子飘了进去。

王安不明所以,什么别家的人?

这巷偏偏是那个青衣巷。巷子深处戏耍着的女孩子们也清楚听见了马婆婆说的话,都安静下来。

单只她丁满没有听见,还在闷头跳皮筋,全然不知身边早就鸦雀无声。

“......女娃都是别家的人,嫁了人就是泼出去的水,白疼!”这话直直灌入丁零耳中,那张本来温和的小脸立刻拉了下来。丁零偷伸手拉了满头汗正在跳的姐姐一把。

正两脚腾空的丁满被扯了一下,失了节奏,迈出去的一脚想要慌乱的收回,却正收回到另一只刚刚落地的脚上。她“啊”地痛叫一声,赶紧低头朝下看去,雪白的鞋子上果然多了个灰灰的印痕。“丁零!拉我干什么!”

两张一模一样的脸面对面,一个柳眉倒竖,气愤都浮在眉眼之间,一个阴沉着脸,不悦从心口生发,从眼睛射出。芙蓉双面,就是生气也好看极了。

此时四周都安静下来,马婆婆的声音不断地传来。丁满也不再怒视自己的妹妹,她听见马婆婆说:“你们王家那个大女儿我看见了,在里面跟丁家那两个怪胎一起玩呢。要不是带你进去,婆婆我平时从来不搭理她们。你跟我往里走走就见着了,一群女娃聚在一起闹哄哄的,吵了婆婆我一整个晌午...现在镇子里这些女娃子全是白眼狼,只知道在外面玩耍,也不回家学些针线帮那些受苦的娘做做家事。当真以为生了你就该白养你了么?”

老妇的唠叨似是耳旁风一般划过男孩的耳郭。他双腿跟着妇人的步伐,双眼却盯着双手,拧动那几根精挑细选的野草。他的神思早就飞了出去,“斗草这样好玩么?(他心中还想着当时男孩们所顽的游戏,没人与他玩过)我让我姐跟我顽来!”因此也就错过了面前这场平时绝难见到的少女与老妇的争吵:

“你住口!你说谁是白眼狼?”

马婆婆正牵着男孩儿的手往巷子里面走,迎面就碰上了插着腰的丁满。

没想到能有姑娘这样明目张胆地反驳她的话,马婆婆也是吃了一惊。她心想,姑娘的脸皮就是姑娘的性命,是谁这样豁得出去?

抬头看去...

“我当是谁啊,原来是丁兴旺家的两个宝贝闺女。”马婆婆诧异的心又安了回去,她并不把丁家姐妹放在眼里。

她似是自言自语,又似是对身后的小孩说道:“老丁脑子有病,养两个丫头片子当宝贝似的。你瞧瞧身后的那些女孩们,镇上的女孩儿都知道规矩,白日里出来巷子里玩就算了,还没在大街上抛头露面算是家里教的好。我长这么大,更没见过哪个敢在家门之外跟长辈无礼犟嘴的,这样的姑娘哪个清白人家敢收?也就只有你们丁家能教出来这样的女孩。”

听了这话,在丁满背后,看热闹的女孩子们都苍白了脸,心下慌乱了起来。可是丁姐妹全然不知。丁满受不得气,第一个回到:

“我们丁家教养很好,我们姐妹也从来没有做过伤风败俗的事情,只是在巷中跳跳皮筋,怎么能被你说成是抛头露面?再说,他们男孩子天天在镇上跑来串去,他们能被人看得,我们就不能被人看得了么?”

“你们丁家是不指望把你们俩嫁出去了,只等那不长眼的来你家入赘。”马婆婆不甘示弱,她又说“你瞧瞧身后的姑娘们,哪个觉得我说的不对?各个臊眉耷眼的,嗳,这才是要脸的姑娘!”

见马婆婆得意的样子,丁满不信地回头,却看见身后的姑娘们一个个垂下了头准备要走,有的胆小的已经小步朝巷口走去,毫无异议地被赶了回家。

马婆婆自觉占了上风,脸色缓和了大半:“好姑娘你们且回家去吧,好好帮你们娘料理家务。今天我就当做没看见,一个字也不会去外面说的。别跟这两个姑娘一起混,她们当自己是商会的商女么,两个挖藕的也敢跟男娃比。”

“你,你们这就承认了么?”丁满简直气急了,丁零在她的身后安抚她。玩的好的姑娘们只能递去歉意的眼神。她们想到了自己在家中所受到的对待。这些女孩哪一个家里没有哥哥弟弟,哪一个不是被父母耳提面命要嫁个好人家,自然不敢让家中人听到马婆婆传的闲话。玩?她们心中自然想玩,但是看着面前这个不好惹的婆婆刻薄的样子,恐怕今天站在丁满身后不动,晚上回到家里就是父母的责骂,和将来镇上女人们之间疯传的谣言...她们退缩了。

“如果连你们自己都默认了的话,那么无论是谁这么对待你们是你们自己活该!”丁满尖锐的急问,可惜没有人回答她。

只是,在所有女孩的背影后,有一个身影一直没有动过,只有她听见了这句话。

女安还站在丁满的身后。

“谁也救不了这些姑娘了,马婆婆一句威胁就让他们丢了魂,任凭她摆布!”丁满对丁零抱怨,丁零对丁满摇了摇头,她从不这样刻薄的对人。这些女孩已经足够可怜了。

女安倒是被丁满的无意之语勾了魂去,谁是谁的主人?谁又在摆布我呢?她看向了马婆婆手中牵的男孩...她的弟弟什么都不擅长,最擅长的就是摆弄她,用她的狼狈来抹去自己在各种地方所收到的挫败感。

就这一眼似是无形之中拨动王安的心弦,即使女安什么声音也没露出。他兀地抬起头来,眼神正和女安的撞个正着。

王安一眼看到了女安,魂又回来了。“女安!你跟我去玩。”他挣脱马婆婆的手,向女安跑过来。这场闹剧令他兴味索然。

女安浑身打了一个颤,下意识往丁满的身后贴了贴。丁零注意到这一点,将她拉藏在丁满的身后,她们都知道王安平时是怎么样对待他姐姐的。

“女安,我看见你了!”王安冲女安伸出手来,那张手掌五指短粗,还有黑泥黏在上面“你别给我藏!”

每次见到弟弟伸出手来,女安所有的不情愿都会被她使劲地压制住,塞回心底深处。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女安再也拒绝不了弟弟所有的要求。

现在猛然想来,怕是…她实在太冷了。

在那个古旧的雕花大院中,一切都是冰冷冷的,父亲坐在桌后手捧书卷的身影是冰冷的,母亲看到她的眼神是冰冷的,吐出的话语是冰冷的,就连总是笑眯眯对待所有人的刘婶也是冰冷的。只有弟弟是个小火球。即使他总是烫伤她,她也没有办法拒绝生命中的火光。

久而久之她早已习惯了他的索取,总是默默承受着被烫伤的疼痛却忘记了是否这是她真正想要的。

当她真的不想要被欺负的时候,她是否能对王安说“不”呢?

对自己的反问竟给了女安一股子力量。她猛地缩回半伸出去的手,整个人藏在丁满身后。丁满将她往后掖了掖。

丁姐妹对女安的维护叫王安看了满眼,顿时他心下酸了要死!在外面从没谁这样维护过他,反而是各家的男孩在一起嘘他,就算捉住一个打的直哭,也没有用,只是让更多的男孩避开他罢了。为什么家中的可怜虫在外面竟然受到这样的热待?“为什么没有朋友这样待我!”

刚刚被男孩们拒绝排斥所带来的伤害和愤怒并没有消逝,它们又一次从王安的心底翻卷回来。丁家姐妹的脸和那些男孩的脸重叠了,他们不让他一起玩游戏,她们不让他和姐姐玩,他们阻碍所有他要做的事,她们要带走他唯一能够一起玩耍的伙伴……

“啪”

丁满一把把他的手拍下去。

王安没有给一点注意力在刚刚打了他的女孩身上,也没有注意到马婆婆对丁家姐妹的谩骂和诅咒。他的视野中只有一个人。

“姐,陪我去玩”他又说了一遍。他已经足够烦躁。女安偷眼望他,她早已看惯他烦躁的样子,心中竟一瞬有了一种不耐烦。她下定决心,对弟弟王安摇了摇头。

男孩呆了一下,整个人眼圈都红了。“你跟我回去!”他大吼。他又紧紧盯住挡在女安面前的丁满,似是她要是挪动一下就会引动大乱似的。

丁零把丁满往后拽了一下,是自己堵在两个女孩子身前。丁零的出现震慑住了王安,丁零一个的身影就足够把他整个人罩在其中,仰头看人的时候,王安突然感到没了底气——外人总是可怕的。面对家人才敢爆发的怒火一下子被压实了回去。

这样被迫的内敛最是窝火。正在所有人都注视这里的时候,王安竟低下头去。缓了缓,再抬头。他极力装出之前凶狠的嘴脸,瞪了女安一眼,往旁边的石墙上狠踹了一脚,学着街上的男人往地上啐了一口:“我可以不跟你一起玩,可是你不能不回家。”他眼神避开丁满丁零,只是单单盯住女安,直到把她盯的打了个寒颤,才转身跑了出去。

“女安,没事么?“丁满的声音背后是担忧的眼神。

女安沉默了。方才不知哪里来的勇气现下果然又不知哪里去了,我刚刚是做了什么啊…她心下不安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