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是要我和李闲庭分开。你是要我触碰这道光,对吗?”李江横大声对猫问道,也不管这个行为是不是像个傻子。
猫不知有没有听懂,尾巴尖仍旧一下、一下敲着交界线。
李江横有接触光膜的经验,不会像其他人那样误解光膜有害人体。可同时他也知道,光膜虽无害,大地易位那一刻却可能遭遇致命的危险。
转过身,李江横一步一步走回小蘑菇屋,将日记本捡起来看了一眼,塞回兔子包,再拎着向交界线走去。
五分钟前,李江横都认为最艰难的问题已经解决了。后面的日子即便不是一路上扬,至少也不会更糟糕。而那无人认领的日记本却是暗示:异变真相是一座冰山。大部分还在海面之下。
在交界线站定,李江横打量着四周:一边生死时速,一边童趣安逸,恰似他正要做的抉择。
李江横忽然自嘲地笑了下:真的能安逸吗?妻子,不知下落。女儿,失散两日。他的家,不知归途。他的城市,水断、电断,交通四分五裂,通讯聊胜于无。未来也许最基本的食物配给都维持不下去了。
手机的闹钟响起。
光膜如约而至。
沐浴在第一缕初曦中的兔子眼睛格外黑亮,眼神仿佛在问,“我的小主人呢?”
李江横抬起头,手掌贴上了游动的金光。
他“听”到了一个似曾耳闻的声音。
“载体已连接。”
那一刻,李江横消失了。
他顺着不可描述的河流,以光的速度前进。同行的有许多的光,它们都携带着数量庞大的信息。他不知道自己携带是什么信息,也不知道自己将要前往何方,只是单纯地向前,向前,向前……直到看到,不,是“看到”了无数的点。
没有质量,没有体积,没有味道,只是纯粹概念上的点。更准确是说,是坐标。
当脑中出现“坐标”时,李江横“眼前”又有了变化。蓝色坐标上生长出了金色的线条。这些线条,不如说一系列次级坐标的集合。它们向不同方向延伸,有的笔直,有的曲折,有的蜿蜒,以极快的速度勾勒出一块砖,一根梁,一片瓦,一只瑞兽,一块牌匾。
起初只是两层楼,重檐歇山,栏墙环绕,然后消失,变作了十字重檐歇山,小亭回廊,接着是狮子脊重檐四歇山,重檐之上两小歇山。片刻后两层换三层,四十八檐上奉一个葫芦宝顶……每一次消失之后重新出现,它的坐标都有轻微的变化。直到最后一次,它的坐标挪到千米之外。
飞檐五层,攒尖宝顶,金色琉璃瓦,四匾高悬:“楚天极目”、“南维高拱”、“北斗平临”以及“黄鹤楼”。这是他熟悉的天下江山第一楼。
自金色网格状的楼台上飞跃而起,李江横“跑过”气势恢宏的万里长江第一桥,浩浩江水彼岸的龟山电视塔、晴川阁,鳞次栉比的高楼大厦和宽阔的江滩乐园。
它们如同在3D建模工作界面,以纯黑为幕布,自动自发向外延展。每遇到岔路,李江横便一分为二、为三……为百、为万,为百万,在广袤的空间上向不同的方向前进:有时是学校、医院、商店、工厂、公园、住宅,有时是连接四面八方的巷道、公路、桥梁、地下通道、江底隧道;这里包含了最精密细微的芯片电路,囊括了最丰富奇妙的纹路肌理;这里雕梁画栋与钢筋铁骨交错并立,一江飞跨和百里纵横同仰星空……须臾之间,无数个李江横组装万了八千余平方公里的江城市。
建模界面忽而有了光。
最强的光自苍穹而来,是一个巨大蓝色的坐标。这坐标距离他大约149597870千米,正在缓慢地自西向东移动。与此同时,巨大的坐标方向有更多细微的蓝色坐标飞了过来,直至距离他5-7万千米的范围,被分流向南北两极。东经113°41′-115°05′,北纬29°58′-31°22′绿色坐标也受到了影响,活动变得频繁起来。
两个拥翅膀的绿色坐标模型在另一个大树的绿色坐标模型上打闹起来。一枚树叶模型从树干上脱落,从此有了属于自己独立的坐标。
李江横一跃而起,从模型海洋跳入数据海洋。
上学时颇需要一番功夫记忆的函数公式就在他脑子里待着,不,就是他本身。一旦有数据送进来:新坐标物体面积0.1498m2,体积4.484×10-4m3,下坠点距离地面6.3592m,本地重力加速度9.7932m/s2,本地空气密度1.204-1.209kg/m3,本地地转偏向力1447km/h,便在0秒后得出答案。无需思考,无需分析,答案在0秒后代入另一组李江横,0秒之后得到新的答案,再代入第三组李江横……整个城市里,每一片树叶飘落,每一只鸟雀翔跃,每一个物品的运动,都是无数组李江横在计算、获解、再计算、再获解。
当树叶触到地面的一瞬间,李江横得到解脱。
他重新感受到心脏的跳动,一下一下,如锤落在鼓面。他不再是描摹模型的线条,也不是计算坐标的函数。他变回了自己原本的模样——色彩出现了。
绿色在树叶上点燃,褐色淹没了土壤上,斑驳的灰黄黑在石子表面滚动,粉红色、鹅黄色,艳蓝色,白色在花瓣上绽放……从人行道到马路,从路灯到店招,从车辆到轮船,从公园到高楼,每一个点、每个面都拥有它们该有的颜色。
所有画面统一启用最大分辨率且无一重复图形纹样。它们在不同种类光源的照射下,于不同介质中的多次反射折射后,获得真实的光影效果。
这只是最基础的。因为世界是运动的。
所有模型规律或无规律运动带来的视觉变化,均以普朗克时间为帧,通过不计成本的天文级别或超天文级别的计算量,将每一个解精准地执行到模型的每一个次坐标上。
即便李江横的专业不涉及设计领域,也知道这绝非当前科技能够承载的计算量。这是最顶级的模型渲染,也是不存在于现实的神迹——目前最顶尖的计算机与之相比,不过是宇宙中一粒尘埃。
这就是世界的真相?
注意力从“远处风景”和“近处物体”收回,李江横抬起“自己的双手”,盯着转动的每一个指节——他也是模型的一部分吗?他的一举一动也是计算得到的结果?
他试图从感知到的东西中找出逻辑错误或细节瑕疵。可它并不基于李江横三十余年来的认知和经验产生,甚至可能是推翻过往一切的存在。建模不是独属于人类的设计创造吗?这里却告知他,人类也是被建模出来。莫非世上真的存在一个造物主,比照自己创造了人类?
李江横转念又想:不,谁说造物主比照自己创造出的一定是人类,也完全可能是一个新的模型世界!
可无论哪一种,他既无法证实,又难以相信。
“即便这是真实的世界,和异变又有什么关系?”
李江横第一次问出了自己的疑问,然后听到一个似曾相识的声音。
“载体启用查询权限。请提问。”
李江横瞬间想起在哪听过,拳头握紧,“地铁里——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