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十九日,神仙洞石头城内人员齐备,小雪则一直未停。
但无关紧要,因为山上雪线以上一直是积雪覆盖的,而通往天池的道路却是通畅的……荡魔卫多次修缮、维护道路,甚至有去除雪和打扫,也不知道是不是为了这一日……但这也不代表路好走,实际上,即便是一名身体康健的正脉或者奇经修行者,从神仙洞出发,也需要两日才能抵达天池。
考虑到黜龙部队组成的复杂性,实际需要更多时间也说不定。
除此之外,虽然北地这里早就传闻满天飞了,可是当踏白骑们和正在北地冬营的部分军中高手被聚集起来,并被宣布要上山黜龙之时,也还是引发了人心动荡……不动荡就怪了!
这可是真真切切的黜龙!
唯独黜龙帮到底是刀兵起家,踏白骑自有军事素养,再加上队伍中多了徐师仁、王叔勇、芒金刚在内的二十余位资历头领,张行也亲自带队,还有一位大宗师、五位宗师的超绝战力随行,包括集合点的特殊性,种种因素叠加下,方才从表面压住了人心。
此时,弩车已经运送完毕……不是黜龙帮的人所为,也不是荡魔卫的人所为,是殷天奇亲自安排本地人负责的,一队又一队猎人、采集汉、天池祭奠者、收货郎在几日内将十五辆弩车拆分后分批次运到了天池下方的一处山坳内,并组合备用。
而诸事既然齐备,黜龙军也不再犹豫,便立即行动起来。
队伍分成三拨,第一拨天没亮就出发,依旧是跟前几日一样,多个批次,伪作成寻常人员上山,他们的任务是提前抵达山坳,组装和验收弩车,带队的是贾越,张公慎、冯端副之。
第二拨其实是留守队伍,以徐世英为主,马围、黄平副之,带领一百余骑随同荡魔卫主力留在神仙洞,负责接应。
最后一拨便是黜龙的核心队伍,也就是张行亲自带领的八百余员额的踏白骑。
而随行踏白骑的额,还有一位大宗师,即孙思远;五位宗师,即白有思、雄伯南、牛河、魏文达、刘文周;分批次抵达汇集起来的十三金刚;外加临时从北地冬营部队中征召的诸多帮内头领,包括王叔勇、徐师仁、秦宝、尉迟融、李子达、刘黑榥、王伏贝、程名起、王雄诞、郭敬恪、徐开道、马平儿、韩二郎、窦小娘、许敬祖等人。
这些人中大部分是凝丹以上高手,武器装备自行决定,倒是踏白骑,因为山路难行全员弃马,改为步行,然后穿皮甲、披白氅,六合靴套草鞋,佩戴着直刀、战锤,持长枪……这对于奇经修行者而言,并不是什么负担。
而在中午时分,随着刘文周打开了一瓶真龙精血并用真气激发后,队伍也没有半刻迟疑,即刻冒雪上了山,而且行程顺利,天黑前便抵达雪线……也就是此时,队伍第一次陷入讨论和停顿。
分歧很简单,荡魔卫的人之前沿途安排了多个营地,而现在,前面带队的徐师仁认为应该在雪线以下就地露营,这样的话今晚可以休息充分,为明后日留足体力;对应的,中军王叔勇则认为天色还早,哪怕是下着小雪,也能够继续行进相当一个距离,到时候很有可能将路程确保在两天,方便第三天作战,所谓迟则生变。
对此,张行稍作问询后便选择了第二个方案,全军继续前行。
就这样,天黑后足足一个时辰,队伍成功抵达一处提前扎了帐篷的树林,就地休整,全程竟无一人掉队……实际上,这也是张行选择第二个方案的缘故,真龙精血散开的血雾遮掩下,宗师牛河轻松施展自己长生真气所化的绳索,使得队伍并为一体,从容向前,哪怕是下雪加黑夜加山地,也并不用发愁人员掉队和迷路。
来到营地,雪花更盛,队伍根据帐篷简易分组后便开始享用预存在这里的物资——不怎么烈的酒水、压在油罐里的咸肉和涂了蜜的面饼,甚至还有专门用来涂抹面部与手足的凝固油脂,修补皮甲、整备武器的工具。
当然,铺了毛皮的厚实帐篷也是物资,而且可能是这个雪夜价值最高的物资。
平心而论,这个级别的后勤补给,除了没有篝火,已经算是到了某种极致,若是放在寻常行军途中,哪怕明日要以少临多,队伍也会欢声笑语……但这一次,营地里几乎没有什么欢快气氛,如果必须交谈也都会刻意压低声音,大家做什么动作也都小心翼翼。
原因不言自明,既然上了山、过了雪线,那按照传说,大家自然害怕惊动天池的吞风君,以至于睡觉的时候被一口寒冰真气当头吹下,到死的时候都还是个冰棍。
而这个联想,也会进一步加深大家对此战的忐忑。
张行当然也察觉到了气氛紧绷,但也不好故意做出什么举动来,省的弄巧成拙。
所以,没有开会。
只是让同行的二十多位头领分散开来,严格执行军令,非必要不得胡乱走动,以确保营地各处军心罢了。
不过,就在张首席坐在帐篷前慢悠悠的咂吧油浸肉的时候,一人却违反了张行之前军令,穿过了大半个营地、拎着酒水袋过来坐下,正是黜龙帮核心人物,也几乎算是这个队伍中张行最信任人之一——紫面天王雄伯南。
他在将自己随身携带的“替天行道”大旗立起来以后,就直接过来了。
“天王有事?”张行一眼看出来对方有话要说,因为雄伯南这人很难遮掩自己的表情。
“有件事情。”雄伯南坐下来,先举着袋子咽了一口酒,然后方才正色道。“山下不好开口,过了天池也没必要问了,正好现在来问首席。”
“天王请说。”张行也随之肃然。
且说,张行所居帐篷前只有白有思、王雄诞、马平儿、许敬祖四人,此时早就来看这位帮务总管,而帐篷密集,二人也没有刻意以真气隔绝,所以周围一圈几十人,外加几位宗师、大宗师,怕是也都能听得清楚。
回到眼前,雄伯南虽然行止坦荡,但甫一开口还是有些迟疑,问的问题也有些像是临场发挥:“首席,我见王雄诞、马平儿、韩二郎、窦小娘都上了山,敢问为什么苏靖方没有上来?”
说着,雄伯南放下指向身前两位年轻头领的手,继续蹙眉来看张行:“他们不都是帮内新锐吗?当日首席赐下六剑,指明了帮内六位年轻才俊,除了贾闰士之前根本没来北地,其余五人都在,却是拿着什么条例选的这四人上山?”
“天王想的没错。”早就晓得对方到底想问什么的张行笑了一下,选择坦诚以对。“苏靖方没来是因为他是李龙头的左膀右臂,没必要冒险……而且非只是苏靖方一人,这件事情从头到尾就没有让李龙头和他的旧部包括预定给他的北地英杰参与。”
“果然。”雄伯南微微颔首,依然蹙眉。“那敢问首席,李龙头及其部属不参与此战,总不能是因为他早年得的呼云君谶言吧?我在听涛馆听人说了这个荒唐流言……说是什么遇山而亡……所以不敢上山?”
“不是遇山而亡,是遇山而兴,全部说来则是‘遇龙而颓,遇猪而废,遇客而富,遇山而兴,遇潮而止’。”张行愣了一下,然后解释道。“而这些谶言怎么解释都是通的……就好像这一次,既合遇龙而颓,也合遇山而兴,怎么说都行的。”
“既如此,为何不让李龙头和他的部属过来呢?我算过,现在他那里最少十八个凝丹,便是北地新降之人不可信,也有八个凝丹可用。”雄伯南继续来问。“尤其是苏靖方、樊梨花几位头领,乃是当日在落龙滩是亲自面对过真龙的,天然更有效用……”
张行顿了一下,但不是迟疑要不要回答,而是注意到自己几口白气在雪花中散开,莫名分了下神。
片刻后,回过神来的张首席反问了一个与之前话题似乎无关的问题:“天王,你晓得我之前在邺城为何指定徐大郎做后继,今日也让他在山下做接应吗?”
“我确实有些疑惑。”雄伯南闻言精神微振。“一开始我以为是大郎最年轻的缘故,但后来想,若是就以这次上天池黜龙做分野,除了魏公外,没有谁特别老吧?咱们起事不过七年,大部分人都正当年,又何必一定要大郎?而且,我想来想去,觉得真要是从做你继承的路数上讲,不应该让陈总管来做吗?他才是你的心腹,而且也一直执掌庶务,可谓顺理成章。”
“其实很多事情的根本就在这里,就是人的问题。”张行笑了一笑,语出惊人。“天王,我直白的说,真要说帮里这些核心,自然个个是人才,但人才跟人才是不一样的,譬如以帮内大位继承而言,简单来讲,你可魏不可;徐可单不可;窦可陈不可。”
雄伯南愣了一下,认真询问:“为何?”
“因为做首席跟做别的事情一样,都要有相应的本事,跟铁匠要力气、商人会算数无二的……而这本事具体来说大略分成两层。”张行娓娓道来。“第一层是最基本的,就是有自己的人际根本,而且能团结其他人。”
“这倒也是。”雄伯南恍然。“河南那里的人望就是徐大郎跟单大郎,但在全帮这边看,单大郎不如徐大郎能收拢人;河北这边是窦龙头跟陈总管,陈总管性情差了些……可魏公与我?我们俩不都是没有根本吗?”
“你是宗师,这便是一种根本。”张行笑道。“而且你是徐大郎的姐夫,是河朔成名几十年的大侠,这个根本比魏公强太多了。”
雄伯南这次没有驳斥,而是继续问:“那第二层本事呢,是智谋吗?”
“不是,或者说不单是。”张行依旧含笑。“这第二层与其说是某种本事,倒不如说是性情,乃至于单纯的心思……非要来说的话,便是有一份自己的念想,而且能够不顾一切的顺着这个念想走,千方百计的走……就好像,就好像刘文周刘公一心黜龙这般才行。若无这般思量,便是有些才能,有些根基,做了首席也不能带着大家成就事业的。”
张行举了个令人意外的例子,包括雄伯南在内,周围几人却都有些恍然之态,至于远处刘文周,不晓得是不是错觉,似乎也得意轻笑了一声。
雄伯南沉吟片刻,若有所思:“若是这般说,帮里核心有几个既能得人又有这般念想的?徐家大郎算一个?”
“徐大郎当然算一个。”张行点点头。“他那份打小做贼的道理自己是深信不疑的,换句话说,他比谁都能看清楚自己的位置,晓得自己和其他人,和咱们帮内帮外,跟天下地方的关系,继而晓得自己在什么时候要做什么。”
“原来如此……那除了徐大郎,帮里还有谁呢?”
“她。”张行指了下身侧慢慢抿酒喝的人。
“白总管自然算是有念想的……”雄伯南叹了口气。“窦龙头算不算?”
“算半个。”张行给出个意外的答案。“他看起来是最坚定的,但其实不是那么坚定,依着我看,他自己其实有时候也会怀疑自家的念想是不是对路。”
“原来如此。”
“魏公以前算是半个,但现在已经不算了。”张行继续点评道。“他的心气其实在世族、寒门,关陇、河北不平等上,咱们黜龙帮现在成了气势,他是国主,自然就没了心气……不过,真要是咱们这次败了,失了底力,对上关陇出身的那两家,他一定会重新振作,费尽心力与对方周旋到底的。”
“不错,不错。”
“还有天王你,其实也算半个。”
“我?愿闻其详。”
“若说魏公的念想在于河北、阶级,你的念想便是咱们黜龙帮是否一体了。”张行从容应道。“只不过,咱们黜龙帮到现在一直是团结的,一直是一体的,你的念想就难显露,以至于现在在帮中竟有些虚浮之感。但恕我直言,这没必要,真到了黜龙帮四分五裂,人心浑噩的时候,自然就要靠天王你的豪气了。何况,咱们黜龙帮之所以到现在都能团结一体,本身就有天王你坐镇压仓的缘故。”
雄伯南喟然以对:“便是如此,也还让人有些不安。”
话虽如此,雄伯南的情绪明显好转了不少。
“还有一人。”出乎意料,张行没有趁热打铁,安抚雄伯南,反而是继续点评了下去,而且居然越过了陈斌等人,直接点题。“李定这厮,倒也算是个有念想的……李四郎有才,有根基,却不能团结众人,这是他的弱点,但是,他自幼受军事教养,青年在军内文职上蹉跎,中年方有尺寸之地,数营兵马,却始终不能忘怀执兵戈一统天下的念想,委实难得。”
雄伯南连连点头:“李龙头有这个念想是好事。”
张行继续来言:“至于今日之战,让白总管和天王上来,是因为你们二人本身就是我们的战力所在,不得不来……除此之外,徐副指挥、窦龙头、李龙头,都没有让他们上来……本意就是因为,万一我真栽在这天池了,这几人和你们,是黜龙帮能否存续、复起的指望。”
雄伯南长叹一声,思绪也随面前乱舞的雪花搅动起来。
说白了,他的意见从来不是针对什么谁上山谁下山,而是对张行这一段时间……具体来说就是从今年年初大举进军以来,到目前为止时间里的独断专行,感到不满。
甚至不能说是不满,而是某种不安。
大量的人事、战略安排,显得过于仓促和混乱……河北倒还算是某种计划之中,可是北地呢?
一进入北地,一切都乱了!
李定的战略安排固然是张行本人深思熟虑许久的,但却从未与其他人商议过;荡魔卫的合并当然是好事,但跟河北降人不同,北地这里的豪杰注定是不清楚黜龙帮内里的,更不要说还有荡魔卫的架子做遮护,想要彻底吸收也不知道要耗费多少心力和人心;还有这次黜龙的事情……道理上似乎没有问题,就该来,也应该能胜,但万一呢?万一吞风君就是强的厉害,黜龙帮损兵折将怎么办?
最直接一条,万一你张行死在这里,让黜龙帮怎么办?
一念至此,雄伯南倒是放下了心里之前的一些沉重,正色来言:“其实,说来说去,帮里最有本事,最能得人,最有念想的,难道不是首席本人吗?我之所以忧虑,其实还是担心这一次会得不偿失……只是,事情既到了这个份上,多言无益,倒不如好好修养,后日无论如何将你护住了。”
张行也不矫情,直接点头:“那就劳烦天王了。”
话说完,二人就在帐前雪下一起喝了淡酒,吃了肉和饼,然后各自回帐休息去了。
张行与白有思同帐,之前白有思一言未发,此时却用真气隔绝了帐篷,然后好奇来问:“看这个情形,三郎你所谓帮里有念想的人其实都不愿意上山,因为都担心黜龙帮前途……咱们二人也有念想,也都重视黜龙帮,为何却都想着上山?”
“因为咱们俩有私心。”张行解开皮甲,放在一侧,躺在柔软的熊皮上,扭动了一下,方才给出答复。
“什么私心?”白有思追问不及。
张行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先抬手指了指上面——不是帐篷,而是天上,然后才来回复:“咱们俩都有修行通天的私心,咱俩也知道这次黜龙是咱们的契机……这方面的心思,其实跟刘文周是一样的……也的确因为这个,在考量事情上跟帮里有些偏差。”
“若是这般说,咱们俩岂不是有些因私废公?”
“有因私,没有废公。”张行认真更正道。“黜龙而安荡魔卫,安荡魔卫而定北地,定北地则取后方兼出巫地,这是符合咱们黜龙帮战略的……唯一的是问题是,咱们因为这事是个人的契机,所以答应的过快,事情推进的也过快了……就是这个过快,弄得大家有些不安。”
“那就好。”白有思应了一声,也躺了下来。
与此同时,外面的雪花落下时扑簌声也再度传来……两人都没有说话,也都没有睡觉……这不是什么修为到份心血来潮,而是单纯的在想什么,或者说意识到什么。
其中,张行想的事情很清楚,他在想自己与白有思的关系。
众所周知,他们俩是夫妻,这毫无疑问,无论是外人还是他们自己都承认、接受、尊重这个关系。与此同时,另一个不得不承认的事实是,他们的关系跟普通夫妻并不一样。
他们之间的家庭生活在他们各自的生活中占比极低,他们的相聚时间根本就是跟着各自的公务安而被动出现的……这种情况,在黜龙帮内其实并不少见,乱世与战争逼迫着所有人都是如此,这一点从李定一直到今年才有孩子就可见一斑。
然而,别人不晓得,张行和白有思却都明白,被动归被动,但两人都不在意这一点。
两人都不在意家庭这个概念,也对家庭生活没有兴趣。
他们在意是自己。
张行很快就得出了这个答……但这个在意自己,不是那种简单的自私自利,而是一种寻求各自追求而不顾其他的意思,也就是张行自己刚刚跟雄伯南以及白有思说的那个念想。
朝着这个念想努力向前,力有不支的时候找对方借个力,累的时候靠着对方歇一歇,而考虑到二人的追求其实都是超脱世俗的,说一句两人是道侣似乎更加贴切。
也不知道身侧之人有没有跟自己一样想到这一层?
周围营帐内,孙思远、刘文周……乃至于白金刚那些人,又都在想什么?
胡思乱想之中,渐渐昏沉,再一睁眼,已经是天明。
张行起床,却见外面早已经是银装素裹,雪花不大,积攒一夜,足以覆盖山野,讨伐军休整的营地在树林间,一侧又有峭壁阻碍,倒也罢了,可用过餐后,众人甫一出发,便察觉到山路积雪已经在一定程度上影响了出行。
“三哥。”王叔勇从山道上下来,指着没到小腿的雪痕提醒。“上面是昨日下的新雪,下面昨日旧雪已经结冰了,这般道路,要是不施展手段,咱们今日只能走昨日一半路程,等到天池怕不是还有两三日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