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来得匆忙,蘅姑娘暂时睡在碧纱橱,而跟着蘅姑娘的丫鬟华月则与式微共用一个房间,待将来收拾出房间再移出去。蘅姑娘没了熟悉的人在旁边伺候,又闹肚子,折腾了大半天,这会儿又被金妈妈说重话,放在芙姑娘身上,早就闹了起来,就算是婳姑娘,也会哭出一枕头的眼泪来。蘅姑娘这么小,还不懂人事,指不定要怎么闹将起来呢。 绿竹仿佛预见到下一刻的兵荒马乱,忙不迭坐在蘅姑娘旁边,正要柔声安慰,却听蘅姑娘道:“阿蘅无事,只想多谢金妈妈和绿竹姐姐。娘亲说,如果被人帮助了,一定要诚心诚意地道谢。但是,阿蘅除了道谢,也想道歉。”金妈妈和绿竹惊讶地看着她。蘅姑娘双眼莹润有光,似乎噙着一包眼泪又不落下,裹着小被子,声音娇弱轻柔:“因为阿蘅骗了你们。方才阿蘅怕一个人,怎么也睡不着,以前有娘亲……现在有你们在,阿蘅就不怕了。” 小孩子天生就带着满腔真情,说出来的话虽然简单,却着实打动人心。她吞下去的话,更叫人心疼。想来,今日她一人睡在碧纱橱,打从吃完晚饭就没人理会,如果是在娘亲身边,何曾这般受委屈呢。都是大人们造孽,她小孩子家家,不懂为什么被送过来,也不懂这里的规矩,心里定是惶恐又不安,勉强忍着没哭吧。 这应该是荣安院伺候不周到。金妈妈只觉得方才的怒气一下子烟消云散,顿了一顿,方才干巴巴道:“外间有烛光,丫鬟守着呢,蘅姑娘倒不用怕,怕的话就让人来陪你。” 声音没有方才那般威严了。 “真的吗?”小人儿眼睛登时放出光来,极为高兴的样子,让人不忍拒绝。金妈妈点了点头,绿竹也道:“是呀。蘅姑娘不用怕,这几日都是奴婢守夜,姑娘轻轻叫一声绿竹,奴婢就来啦。” 蘅姑娘使劲点点头,大概是放下了心事,只一会儿,她便沉沉睡去。这么快睡着,倒是个性子耿直的。金妈妈和绿竹对视一眼,都笑着摇了摇头。 * 翌日,华月一大早便到了老太君屋子,轻手轻脚到了碧纱橱,准备伺候宋玉蘅洗漱,本以为姑娘还没醒,没想到姑娘竟已经穿戴整齐,绿竹正拿了她换下的衣服往外走。两人打了个照面,华月还未开口,绿竹便笑道:“姑娘今儿醒得早,我见妹妹没来,就先帮姑娘更衣了。” 华月连连道谢,接过衣服道:“绿竹姐姐,这个放着让我来。姐姐守了一夜,现下怕是困了,早些交班歇着,剩下的我来做。” 绿竹笑道:“式微只怕一会儿也过来了,又有小丫鬟们在,妹妹只用伺候蘅姑娘便是。对了,姑娘昨日有些闹肚子,我照看了一下,今早已无大碍,你看着罢了。” 华月又是一阵道谢,待绿竹走后,忙去看宋玉蘅,却见宋玉蘅小脸白白嫩嫩,唇红齿白,小手捧着一只茶杯喝茶,哪里有一丝病态。华月心中奇怪,怎么一夜不见,姑娘竟与绿竹大姐姐也熟了起来…… 却听见外面容老太君叫人进去,想是要起了,华月顾不得其他,先将宋玉蘅打扮了一番,送到外间去。 宋玉蘅昨日把持着度,将绿竹和金妈妈闹了个人仰马翻,外间竟一点动静也没有。守夜的小丫鬟们也听了绿竹的话,没有乱说。宋玉蘅睡得香,早上自然神清气爽,见绿竹进来,正好再亲近一下。从绿竹那里,又获取了不少有用的信息。 这是她在荣安院的第一个早晨。这会儿,正好是请安的时间。在外面等待片刻,丫鬟通报后,就撩了帘子,让她进去了。 此时太阳已经升起,阳光洒在房内,窗明几净。小丫鬟进进出出,拿着巾帕,檀香,铜盆,明镜,锦被等,大床已经收拾齐整,起坐居里摆好大红金钱蝠靠背,石青金线蟒引枕,金丝软枕,雕花紫檀木小几等物,华贵庄重。象鼻金鼎里放了香片,丫鬟们轻声软语,绣花软鞋轻巧伶仃,微微浸湿的帕子擦拭过纤尘不染的美人瓶。银吊子里的小茶炉咕嘟咕嘟响,总角的小丫鬟垫上手帕,提了下来,沏了酽酽的茶,预备着喝。 “小青,去看看老太君的早饭备好没有,立等要用饭了。” “是,式微姐姐。” 容老太君已经穿好家常衣裳,坐在雕離大椅上闭目养神,对面一个小丫鬟捧着铜镜,旁边一个捧着妆盒,式微挽了袖子梳头,又轻又快,梳好了头,带上青红绒锦作成的冠,上缀珠玉,因今日只在家中,只在发中斜插一只金簪,项戴南珠,耳戴翡翠。再要往手上戴那血玲珑嵌猫儿眼大金镯时,老太君略一摆手:“成日在家,谁戴那劳什子沉甸甸的东西。” 式微会意,放下镯子,又伺候老太君洗手净面,拿了青盐擦牙,间或吩咐小丫鬟拿东西。一个小丫鬟捧过金蝉木托盘双膝跪下,托盘上是水和茶盂,式微端起清水,老太君略漱一漱口,轻轻吐在茶盂里。 待一切收拾好后,伺候梳头和洗脸的小丫鬟下去,式微端过来两只茶盏。一只盛的是备好的酽参茶,醒神清脑,清脾健胃;一只打开杯盖,露出色泽诱人,清透泛金的果肉,原来是炮制好的金蜜红枣。 老太君喝了一口茶,含着一粒红枣,便让撤下去。 伺候老太君早起的过程,繁杂而不冗乱,匆忙而不慌张,有条不紊,细密周到。这里的丫鬟,都经过多方挑选和无数次训练,才能达到这个程度。华月哪里见过这样的大阵仗,早已诚惶诚恐,等待的过程十分煎熬。而宋玉蘅则淡定得多,看到华月吃惊的面容,她忽而想,自己是不是也该吃惊一下? 不过她自觉有些丢脸,所以还是一副懵懂乖巧等待在一旁的样子。 “老太君,蘅姑娘已经侯了许久,等着给您请安呢。”式微笑道。 “看把你急的,好了,让她过来罢。” 式微对宋玉蘅笑了一笑,将她引了过去。 宋玉蘅过去,立在老太君面前,甜甜地笑了笑,又很乖地行了一个礼,嗓音清脆有劲儿:“阿蘅给老太君请安。” 纵然容老太君对蘅姐儿没有什么特殊的感情,但是一大早,一个长得舒服漂亮的奶团一般的小姑娘过来,甜甜的笑,乖乖的模样,还是很讨人喜欢的。宋玉蘅从绿竹那儿得知,容老太君平素喜欢热闹,不喜欢愁眉苦脸丧气样,哪怕是争争抢抢也比躲在角落里自怨自艾的好。宋玉蘅很能理解,比如她的亲祖母宋老太君,也是这样的。爱热热闹闹,开开心心,平素还会帮小丫鬟们处理鸡毛蒜皮的小事,乐衷于做判官,就爱那个高兴劲儿。 宋玉蘅从小受祖母影响,自然也是心胸宽阔,笑口常开之人,所以,做一个爱笑讨喜的小姑娘,她还是很得心应手的。 果然,老太君见她请安,唇边露出一点笑意,点了点头,随意问了一句:“蘅姐儿起的倒早,睡得好吗?用过早饭没有?” “睡得很好。阿蘅想早些来给老太君请安,所以还未吃过早饭。” 正好金玉妈妈二人已经摆好了早饭,过来请老太君。嗯,宋玉蘅就这样得到了一个与老太君共用早饭的机会。 桌上已经摆好了早饭,梗米粥,奶黄包,白面馒头,大肉馅儿包子,螃蟹馅儿饺子,各色酱瓜小菜酸笋汤,因为知道有小姐陪着吃饭,所以临时又加了一样藕粉桂糖糕,一样奶油松穰卷儿,各式各样摆满了一桌子。 “吃吧。”老太君这么一说,便是可以动筷了。 宋玉蘅心情有些复杂,从前山珍海味不知道珍惜,经过这一个月,她才发现自己原来不是不食烟火,只是欠饿。这么多好吃的,她和老太君怎么吃也吃不完的,倒是想送一些去给温姨娘吃。不过……来日方长。 正要吃时,忽见一个丫鬟在帘子那儿对式微招手儿,式微过去,两人窃窃私语一番,式微脸色一喜,快步走了过来:“老太君,鄯少爷提前回来了,说要给您请安,在院子里候着呢。” 式微话音刚落,只听啪嗒一声,容老太君手里的筷子掉在桌上,她满面笑容,朗声道:“快请。”不用人扶,自己站了起来,想是要亲自去外间迎接,式微忙扶住她,一边忙着叫老太君小心,一边忙着让人打帘子。 不知是何方人物,竟让老太君高兴至此。其他人仿佛也很高兴,都一阵烟跟出去了,不到片刻,房里只剩下宋玉蘅,华月和叫小青的丫鬟了。 宋玉蘅茫然与华月对视片刻后,华月犹豫道:“姑娘,我们是出去,还是……继续吃?” 一大早起来,水都没喝一口,又费尽心思哄老太君高兴,肚子早就饥肠辘辘了。老太君此时又不知被谁一阵风掠了去,放下满桌子的美食不顾。现下这些冒着热气的美味勾着她的心,若是不吃,一会儿凉了,该要不好吃了。 “吃!”她斩钉截铁道:“华月,给我拿个肉包子。” 华月认命似的给她拿了肉包子,宋玉蘅捧在手心,烫烫的软软的皮,闻一闻,面的香气勾出了肚子里的馋虫。她咬了一口大肉包子,肉香满溢,齿舌生香,那浓稠的肉汁在舌尖撩动,又热又香,绵软的包子缠绵,再喝一口酸笋汤,唔,绝了。她吃得内心嗷嗷叫。 旁边那位叫小青的丫鬟大概看她吃得香,又拿了一只螃蟹饺子给她。那螃蟹饺子做的个儿顶个儿得大,宋玉蘅吃了半只,又看了看手上的大肉包子。 不知道两个一起吃是什么滋味……试一试…… 宋玉蘅发誓,如果是二十岁的她,绝对可以,可她忘了现在是五岁的容蘅,喉咙口太小,悲剧就发生了。 她噎住了。 噎住了还不算。 当她和华月拼命顺着喉咙口,想要把嘴里的美食咽下去的时候,老太君带着人回来了。 看着人源源不断往屋子里进的时候,宋玉蘅还试图强行挽救尊严。然而,老太君牵着少年进屋后,看见她伏在椅子上快噎死了时,脸色渐渐由惊讶变得铁青,丫鬟们也捂着嘴偷笑。 宋玉蘅万念俱灰,只想一死了之。 “姑娘,姑娘,你怎么样,快吐出来呀……”华月急出了眼泪,不停顺着她的脖子和胸口,却看见自家姑娘正在一点点走向没气的边缘。 * “当时我快要噎死了,你站在那里,在想什么?” “我在想,都快要噎死了,小手还紧紧攥着包子不放……”他莞尔,笑弯了眼:“那只包子一定很好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