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的绵雨过后,鄂南城笼了一层湿意。晨光熹微,两个丫鬟蹲在抄手游廊里,擦拭廊间雨后水渍,免得一会儿各屋主子滑倒。两个人时不时望向东后院长房主屋的方向,然后挤眉弄眼一番。昨儿下半夜二房殷七爷喜得贵子,为府里添了八少爷,乃喜事一桩。今儿个,不少人都在等着看长房的反应。 东后院的主屋里,大太太斜倚着矮榻上的小几,黑着脸瞪着立在一旁的殷家大爷殷争。 王妈妈对殷争使眼色,殷争熟视无睹,只对大太太说:“姨母带着表妹过来小住这事儿,儿子本不该多言。只是有句话要先放在这里,姚家表妹已到了婚嫁年纪,母亲帮她相人家是善事,但是万不可将人送到儿子这里。” 大太太气得瞪圆了眼,胸口起伏不歇。 “太太,您喝口茶顺顺气。”王妈妈急忙递茶过去。 大太太猛地一抬手,将茶盏拂到地上,指着殷争,说:“听听,你这是什么口气!你姨母和表妹还没来就开始摆脸色、下命令!” 见母亲动了怒,殷争语气也稍微放缓了些,说:“儿子没有别的意思,只是佳茗回了娘家,后宅还是安稳些好,免得她回来的时候伤了心。” 大太太被气笑了,“争儿,你当母亲老糊涂了?你以为你故意瞒着就能瞒住?回娘家?她分明是丢下一纸和离书不跟你过了!你怎么还想守着一纸和离书过一辈子?” “她为什么走?母亲当比任何人都清楚!”殷争被戳了痛处,脸上的表情有些不对味儿,言语之间也多了一分薄怒。 大太太心疼儿子,知道殷争最近吃不好睡不好,也不想再言语打击他,只说:“争儿,母亲知道你钟情她。这十年,佳茗也当得起咱们殷家大奶奶的位子。母亲也不逼你,那纸和离书母亲就当不知道。她若肯回来,还是咱们殷家的大奶奶。谁若不敬她,母亲第一个不依。可是这妾,你是必须要纳!这儿子,你必须得给殷家生出来!甭管是谁生出来的,大不了记在佳茗的名下!” 殷争张了张嘴,反驳的话说不出口。当初迎娶魏佳茗时承诺不会纳妾,他不能做负心、无信之人。若大太太真是个胡搅蛮缠的人,他为了妻子做这个不孝子又如何?可偏偏他母亲不是无理无情之人。老太太虽然仍健在,可是因为年岁已高早且身子不好,就不管事儿了。大老爷故去多年,二房虎视眈眈,大太太撑着长房不容易。当年殷争金榜题名时宣帝将公主赐婚予他,而那时他与魏佳茗已有了婚约,他能抗旨不尊也是得了母亲的鼎力支持。面对这样一个母亲,他不能不孝。 其实在过去的十年,大太太和魏佳茗相处得很好。问题就出在魏佳茗十年间生了三个女儿,大太太怎能不急子嗣之事。 殷争默然叹了口气,用一种近乎讨好的语气说:“母亲,佳茗不是不能生育,只是碰巧三个孩子都是女儿罢了。等下一胎……” “等下一胎不是儿子你就肯纳妾了?”大太太直接打断殷争的话。 殷争不敢开这个口,也不能。 自己的儿子自己明白,大太太知道殷争不敢应这个诺。她越想心里越憋闷,不由抱怨起来:“马背上长大的姑娘就是不一样,说走就走!还带着两女儿一起走,要不是棠棠年纪小当时还病着,说不定一起拐走了,我这……” 一阵细碎的脚步声,打断了大太太的话。 “什么声音?”大太太皱着眉看向门口的方向,“谁在外面?” 王妈妈急忙赶过去开门,视线下移,惊讶地“哎呦”了一声,“这么冷的天,四姑娘怎么在这儿站着!” 小小的殷觅棠立在檐下,双手捧着铜鎏金錾花海兽图捧炉。袖子滑到肘弯,露出小半截软软嫩嫩的雪白小臂来。她是殷争的三女儿,在殷家这一辈女孩里行四。 听说是四姑娘,大太太从矮榻上下来,连鞋子都没穿,急急赶到门口,一把将小姑娘抱起来。 “我的棠棠呦,怎么一大早自己跑来了?那些下人都哪里去了!瞧瞧,这小胳膊儿都冻得发红了!”她又扭头吩咐王妈妈赶紧将门关上,再给四姑娘拿件小袄来。 被抱起来的时候,殷觅棠慌忙将捧炉紧紧贴在胸前抱稳了,才抬头望着大太太,奶声奶气地喊了声:“祖母。” “你抱着它做什么?怪重的,这么大个儿,比咱们棠棠的小脸蛋儿还大!”大太太一边说,一边抱着殷觅棠回到矮榻坐下。 “不重!”殷觅棠一本正经地摇头,“下雨很冷,给祖母!” 殷觅棠踢了小鞋子,从大太太腿上爬到矮榻上,搬着笨重的捧炉,放在大太太的腰后。 “祖母倚着它,腰就不痛啦!”她拍了拍小肉手,笑了。浓密的眼睫跟着扑闪。 望着孙女弯成月牙的眼睛,听着她糯糯的真挚稚语,大太太的心里汩出一汪水来,还是暖暖的蜜水。那些烦心事儿都被打湿了。 王妈妈从耳房取来一件小袄披在殷觅棠的身上,然后蹲在矮榻边,一边给大太太换干净的锦袜,一边笑着说:“四姑娘还记得您阴雨天会腰疼,太太没白疼她。” “那是,我的棠棠最孝顺,比亲儿子强多了。”大太太埋怨似地睥了殷争一眼。 殷争一窒,目光落在小女儿身上,不由带了几分笑意。 殷觅棠有些茫然地歪着小脑袋,她瞧了瞧祖母的脸色,又去看父亲的脸色,好像明白了点什么。她伸出小手儿拉了拉大太太的袖子,糯糯地说:“祖母,爹爹昨天说您畏寒,让今年早点生火盆。唔……王妈妈,你说是不是呀?” 她偏过小脑袋,冲王妈妈使劲儿眨了下眼。那郑重严肃的小模样,还以为谁都没看出来呢。 王妈妈强忍着笑意,说:“是是是,咱们四姑娘的孝顺是随了大爷。太太有福气,儿子孙女都孝敬您!” 大太太“噗嗤”一声笑出来,用手指头戳了戳殷觅棠的小脑门,“你这小丫头,才这么点就学会帮着你父亲了!” 殷觅棠被揭穿了也不羞不恼,反而伸出一双小短胳膊,扑到大太太的怀里,糯糯地说:“棠棠喜欢祖母!” 软软的小身子扑进怀里,大太太急忙将小东西搂住,笑着说:“怎么突然冒出这么一句来。” 又一想,大太太就想明白了。她刚刚说殷觅棠帮着父亲,小姑娘立马来献好,这是表明谁也不偏心,两边都喜欢? “你这孩子!”大太太乐得把小姑娘抱得更紧了。 自打小姑娘进了屋,屋子里的气氛一下变了。前一刻还母子相执呢,眼下倒多了几分其乐融融。大太太抱着殷觅棠说了些话,又让王妈妈去查一查殷觅棠怎么是自己过来的,不仅没丫鬟跟着,而且院子里也没个下人通报。失职的得狠狠地罚。 “母亲,时辰不早了,该送棠棠进宫了。” 大太太的脸色一下子沉下来,不满地说:“咱们棠棠才几岁?这么一大早就喊起来进宫。今天多冷,晚些时候说不定还能下雨。依我看,今儿就不去了。” “不行,不行!”殷觅棠执拗地摇头,软软白白的腮鼓起来。 “那棠棠倒是说说怎么不行。”纵使再怎么不满,对着孙女,大太太的语气还是放柔了许多。 “和公主约好了的!唔……不能失信!”明明是软糯的稚语,却带着一种特别严肃认真的味道。 殷争笑着看了女儿一眼,说:“棠棠说的没错,约好的事情不能失信,更何况对方还是公主。” 大太太沉吟了片刻,才说:“正是因为对方是公主,我才不放心。棠棠虽然和公主交好,可棠棠毕竟是个才四岁的孩子,要是不小心冒犯了公主怎么办?皇家的公主,难免带着天生的高贵骄纵,不宜交往过深。” “小红豆儿不是那样的人!”殷觅棠整个眉头揪在一起,软腮鼓得更圆了。她最好的小伙伴被祖母质疑了,她不太开心。 “觅棠,不许这样和祖母说话。”殷争在一旁沉声道。 殷觅棠低着头,双肩也耷拉下来,像个犯错的小可怜。 “你训她做什么!”大太太眉毛一竖,“训她之前想想你自己!她说话可比你受听多了!” 大太太揉了揉殷觅棠的头,慈爱地说:“棠棠想去就去吧,多加件衣裳。” “祖母最好啦!”殷觅棠眼睛一亮,搂住祖母的脖子,将嫩嫩的小脸蛋贴在大太太的脸上蹭了蹭。 殷争无奈地笑着走过去,将小姑娘抱起来,道:“母亲,我带着棠棠下去了。” 大太太点头,目光还留在殷觅棠身上。 临出门前,殷觅棠在父亲怀里扭过小身子,特别认真地说:“祖母,棠棠不冷,不会再生病了!” 大太太再点头,慈目眯成了一条缝。 殷觅棠倒不是自己过来的,而是奶娘赵妈妈抱过来的,只是快到的时候,她让赵妈妈回去吩咐事情。赵妈妈瞧着马上就到了,才放心回去,让殷觅棠自己进主屋。等殷争抱着殷觅棠出来的时候,赵妈妈已经立在檐下候着了。殷争将怀里的女儿交给赵妈妈,又嘱咐了几句。 殷觅棠时常进宫,每次都是赵妈妈跟着。 赵妈妈抱着殷觅棠往回走,殷觅棠望向立在檐下的父亲,殷争侧身望着远山上的雾气,他的眉宇之间蒙了一层愁态。殷觅棠将小脑袋歪在奶娘的肩上,轻声说:“我要是男孩子就好啦……” “姑娘刚刚说什么?”赵妈妈没听清。 殷觅棠明朗笑起来,“要是能一直被妈妈这么抱着就好啦!” “好好好,只要咱们棠棠喜欢,奶娘就一直抱着您……” 殷觅棠回到住处重新换了身衣裳,匆匆被奶娘抱上进宫的车马。车马行了不多久,进了一道宫门,再改乘软轿,悄声抬往鸿元公主的凌凤宫。 软轿行了一半忽然停下来,殷觅棠等了又等,也不见走。她挪了挪小屁股,凑到软轿一旁,把软轿旁的垂帘扯开一条缝儿,小声喊了句:“赵妈妈……” “姑娘怎么了?”赵妈妈急忙弯下腰凑到小窗旁。 “怎么不走了呀,要迟了呢!” 赵妈妈温声和她解释:“陛下刚刚下早朝,咱们得避让。” 殷觅棠伸长了脖子,朝前望了一眼。她没看见皇帝,只瞟见宫人簇拥的銮舆一角,还有恭敬伏地跪拜的两排宫女。 殷觅棠似懂非懂地点了下头,说:“这么早就已经下朝了呀。” “那是自然,陛下每日需寅时一刻就起来准备上早朝。” 殷觅棠低着头,掰自己的手指头数起来,她亮亮的眼睛里装满惊讶,“哇,那么早呀!” 赵妈妈笑着说:“是呀,咱们棠棠每日懒床的时候,皇上已经和文武百官在宣明殿理政了呢。” “每天?可是皇上不是才比棠棠大一岁吗?”殷觅棠更惊讶了。 “因为他是皇上。” “那也是小孩子呀!” 赵妈妈不知道怎么跟殷觅棠解释了。她看一眼前面,说:“姑娘坐稳了,要起轿了。” 殷觅棠皱着小眉头想事儿呢,听赵妈妈这么说,慢吞吞地将垂帘放下。赵妈妈刚站直身子,猛地听见殷觅棠又喊了她一声。她诧异地扭过头去看。掀开的藏色垂帘下露出殷觅棠小半张脸,粉嫩可爱的小脸蛋儿上却是一副决然悲怆的神情。 “妈妈,棠棠以后再也不睡懒觉了!” 赵妈妈一愣,顿时哭笑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