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盛安回过神来,应下,“谢夫子指点。” 等石书文走开,他提起笔盯着笔尖半晌,用力的写下一句! 过往云烟! 将一切化为动力,易盛安更加认真的学习千字,遇到不认识的,就去问钟廷,连钟廷都不认识的,他就厚着脸皮去请教石书文。 石书文一直有着为师之心,对所有学子一视同仁,从不歧视任何人,只要学子向他请教,他都会非常认真的细细解答,不会觉得不耐。 有师如此,实为尧度众学子之幸。 这样一连过了五天,所有人连同钟廷唐才孟都惊讶到麻木了,对于易盛安一看到石书文就凑上去的行为不再那么震惊,最多咳嗽两声意思意思。 这天下午,待石书文落座,易盛安已经候在了一边,敛了平常笑嘻嘻的放纵模样,一脸认真的捧着《千字文》等他空下来。 仅仅五日,易盛安学千字如有神助,进度斐然,已经学到了最后几页生字。 石书文只当他是粗览一遍,等眼熟了全部的字再精进。 “不可急功近利,所有的东西都要记牢靠。”石书文直言道。 易盛安还在回忆这几天记的字,听到石书文的话愣了一会儿,意识到自己学习的速度已经让石书文觉得不寻常了。 不过他天生头脑聪颖,更何况他本来就学过《千字文》,且如今肯在这上面花心思,自然不可同日而语。 这几天,他只要一用心记,所有的字都会像印在脑海中一般,仿佛它们本来就存在于他的脑中,只是没有被他发现。 他轻轻皱了皱眉头,又舒然松开,浅笑低声回道:“知道了,谢夫子提点。” 应下来,他又埋头问:“夫子,这个字如何念?” 石书文:…… 石书文皱了皱眉头,想要出声训斥,易盛安却歪头看了他一眼,似乎疑惑他怎么还不回答。 石书文被这真诚求知的眼神看得无奈,内心轻叹,念了。 易盛安记下谢过,转身之后,却偷偷的弯了弯唇,显得贼兮兮的,让刚好看到的钟廷抽了抽嘴角。 不知道情况的,还以为他赚了大钱了呢…… 又记下一页字,易盛安提笔记写。 这几日石书文也时常纠正他书写上的问题,没了少年那份天生的反骨,易盛安接受得很快,再也没有摆出从前对石夫子的排斥态度。 学生好学谦虚愿意自我修正,石书文教得也很开心,这一开心,就吐露出更多的学习经验以及书文理解。 这让一直善于请教的戴彬感觉很难受。 很显然的,石书文欣赏易盛安。 但戴彬想不通易盛安有哪里值得石夫子欣赏的,他易盛安一个只知道捉鸟撒钱的纨绔,凭什么? 年轻的少年嫉妒来得奇快,戴彬觉得,这样认真的易盛安更加可恶! 看着易盛安埋头书写的样子,戴彬只觉得肚子一阵难受几欲作呕——装什么呢?! 易盛安正专心致志的写生字,肩膀突然被人推了一下。 手中笔墨顺势一歪,直接在整洁的纸面上划开一道墨黑线条,把写好的字串到了一起。 微微眯起眼,易盛安垂了垂眸,眼帘遮住眼睛盖住了所有情绪。 将笔放好,他理了理袖子,转头看向身旁的人。 因为身量比戴彬高,他很容易的就以俯视的姿态看着戴彬,他也没有特意摆出什么表情,却让戴彬心里一凉。 寒意升起又落下,戴彬突然觉得方才直接找事的行为很没有风度。 他……他一个童生!怎么能……怎么能自降身份同粗人打架呢?! 吞了一口口水,戴彬艰难的扯出一点笑容,扭曲着脸说道:“易……易盛安,我有事……” “要跟我详谈?” 易盛安接着他的话吐出这几个字,凉凉清脆。 他边说边抬头看向前方,见石书文正在看书没有注意到这边,对着戴彬轻轻笑了一下。 看见这一笑,戴彬彻底怂了。 嘴角似乎还在隐隐作痛,他赶忙摇头,“没有!没有!打扰了!” 居然比六日前还要认怂。 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哪儿吓到他了。 易盛安觉着好笑,心里那点愤怒随着戴彬僵硬离开的动作消失得无影无踪。 将纸捏成团扔在一旁,他继续写。 又过了一会儿,石书文开始讲学了。 石书文私下照顾易盛安,在讲学上却是照顾着所有人,讲的都是大多数人掌握的东西。 易盛安此时听得只能一知半解,也不强求,先记下一些听得懂的。 石书文是一个很好的师长,讲的东西都浅显易懂。感觉还未听尽兴,就已到了下课时间。 结束了一天的学习,跟钟廷他们约好明日小聚,易盛安回了家。 待日暮收走最后一丝光线,大门紧闭的盛扬书院突然开了一条缝。 一个身影显然在外等待已久,看门打开,一溜烟儿的蹿了进去。 到了明亮处,才发现是一个身量瘦弱的小少年。 “谢谢白叔。” 一如既往的朝守门人道谢,少年收了礼挺直身躯站在书堂外,等他开门。 白叔边开门边摇头,“你小子,学问没学多少,这文绉绉的做派倒学了十成十。” 嘴里叹着,脸上却满是欣慰赞扬的笑容。 将门打开,他道:“我还是在窗边点一支蜡烛,你靠着窗边看罢,”让开身让少年进去,他又道:“规矩记得吧?” 少年点头,“记得,保持书册完整。” “行。我还是在门房等你,注意时辰。” “绍阳谨记,辛苦白叔了。” 白叔摆摆手,掩上门去点蜡烛。 等窗边燃起光亮,少年迫不及待的就往书架行去,拿下一本《千字文》走到窗边。 争分夺秒的看了一页,他合上书,来回踱着步子记忆。 走到第三圈,眼角余光突然瞄到一抹暗黄——是一团纸。 纸张对于少年来说,是非常珍惜的东西。脸上浮出欣喜之色,他快步走过去将之拿起来。 若这是那些小少爷们打闹捏的纸团,那这纸就还能再用。 小心翼翼的把纸拆开,待看到纸上的墨痕时,他的眼中骤然燃起一抹愤怒。 这些入得起书院的人果然都是些混账! 如此不懂珍惜! 难受的鼻腔哼气,少年环视一圈书堂,看着整整齐齐的桌案和黑暗中的书册,心里慢慢觉得堵塞。 读书读书,为何读书也要银子?入学院、买笔墨纸砚、缴纳束脩,每样都避不开金钱! 读书这样神圣的事情,竟硬生生染上这么重的铜臭气! 心中怅然,少年再看一眼纸,只觉得梗得慌,泄愤似的将它再揉成一团,摆放回了原来的位置。 急吼吼的翻开千字文,好不容易看书静下来,他的脑中突然浮现出方才纸上的字——竟比书册上的字体还好看几分。 ...... 日升月落,朝霞满天。 依然从噩梦中挣扎出来,易盛安揉了揉额角,感到有些厌烦。 夜夜重复前生,有意义吗? 他问自己。 深深呼出一口气,他看着双手掌心,蓦地握紧! 都过去了,易盛安! 前方才是你要走的路! 天气愈发炎热,一大早就有些闷闷的,不通气,让人憋得心烦。 一家人吃完早膳,商量了一下,决定陪老太太去湖边走走,纳纳凉。 易盛安跟钟廷他们约的是下午,时间上没有冲突,就跟着一起去了。 街上一如既往的热闹,邻里也一如既往的热情。 老太太见易盛安这么受欢迎,笑得嘴都合不拢了,别提多开心。 易父易母无奈对视:娘,您太不明白了! 走过闹市,一湖荷花直剌剌的闯进眼里。易母和老太太看到喜欢得不行,互相搀扶着加快了步子。 易尚进易盛安落在后面,见她们欢喜也不阻止了,跟在身后由着她们去。 两人走了一会儿,转头看了看易尚进他们,一头扎进了女眷堆里。 易尚进无奈,只得站定。 站在湖边,习习凉风扑面而来。易尚进遥望半晌,突然出声问道:“你这几日是怎么了?” 自重生以来,易盛安心中一直惴惴不安,所有事情憋在心里让他喘不过气来。此时易尚进这么一问,他居然觉得一切束缚被针戳开一个洞来,让他松了口气。 他看向易尚进,眼中怀念与濡慕交杂。 “孩儿近来做了一个梦……” 易盛安将一切编织成梦境,隐去郑婉的那部分,向易尚进娓娓道来。 易尚进听得很认真,看着满湖交织的荷花荷叶,静静的等他说完。 若是往日听到易盛安说这些,易尚进可能会一巴掌呼他脑门儿上,揪着他的耳朵问他哪根筋不对,一天到晚想这些有的没的。 可有了前几日的铺垫,他很清楚的感觉到了儿子的认真,与那若有若无的恐惧。 也许易盛安自己都没有察觉到,只要他一说到“那个人”,他的声音就会打颤。 那梦,如此可怕吗? 然而事实上,易盛安声音的颤却不是因为怕,而是因为——恨。 这种恨意,已经在他的心里扎根了。 四十年的人生,易盛安用平平淡淡的声音在一刻钟内说完了。 吐出最后一个字,他感觉心里一阵轻松,仿佛卸下了什么枷锁。 这时,易尚进终于转过头来和他对视。 “盛安。”他轻轻的喊易盛安的名字。 “爹?” 易盛安疑惑,猜不到易尚进要说什么。 “那只是一场梦境。” 易尚进宽厚的手掌落到他的肩膀上,用力的按了按,说得斩钉截铁。 “当初你祖爷给你取名盛安,一则希望易家兴盛,二则希望你一生安康。现如今你也看到了,易家正处兴盛,也算是了了他第一个愿。” “所以现在,你只需要了他第二个愿就可以了。你爹我,虽然希望你能成才光宗耀祖,但也不想给你太大压力。总归我还能扛上几十年,你可以慢慢来。” 总归一句话——你别想太多。 顾虑到易盛安脸面,易尚进愣是没有说出来这句。 易盛安却是意会到了。 哭笑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