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声吼出来,老道终于绷不住,急喘着平复凌乱的气息。再深吸一口气后,他左右瞧了瞧,将目光定格在案下露出的衣角上,抬腿就冲过去,“你还不滚出来?!” 老道明显怒极,气得胡子眉毛颤个不停,全然无视了一旁的三人。 倒是他身后的小童几步追上来,看到堂中还有四人后作了个揖,肃着一张脸出声,“众位受惊了,相兰在这里代家师与师兄向众位赔罪,还请众位见谅。” 清亮娴柔的声音一出,才惊觉是个女娃娃。 她直着背脊站在堂中,身高才到易盛安肋下一些,瘦弱的身躯被宽大的道士袍包裹着,头上绑着道髻,打眼一看,完全看不出男女来。 不过再仔细瞧瞧,她瘦得没几两肉的脸上眉眼弯弯,明亮而又清澈,朱唇不弯而笑意自出,若是脸上稍微有点肉,也应当是个美人坯子。 可惜她实在是太瘦小,让人看着只觉着心疼,这小姑娘怎么瘦成这样啊? 易母易老太太在心中叹着,因着她那讨喜的面容,心里又多生出几分怜惜。 闹剧还未谢幕,堂外,护院终于拿着棍棒赶来。 刚踏过门槛,易尚进黑着脸直接将他们挥退。看着他们乱糟糟的行伍,易尚进心中突然觉得,请几位武师在宅里住着可能靠谱一点。 外人都冲到厅堂了,他们才赶过来。要是进来的是强盗匪寇,他们这时候到能干什么?收尸吗? 易尚进心里合计着,那厢那老道已经一脚踢到案下的道士身上。 只听得一声“啊”的惊呼,那叫相辛的道士终于爬出来,坐在地上使劲儿的搓着大腿。 “师父!你也太狠心了!” 他抱怨着,看到相兰眼睛一亮表情一苦,站起来朝她走去,“师妹,师兄腿要断了,哎哟!” 就差两步走近,他脚一软直接朝相兰身上倒去。 相兰眼中划过无奈,往旁边一挪,嘴里说道:“师兄,请小心。” 相兰退了,相辛朝前踉跄了几步才堪堪稳住身形。待站定,他眉目一横眼中凶意一闪而过,面上却可怜巴巴的皱着,似乎丝毫不在意刚才的小插曲,嘴上继续叫着苦。 将一切都收进眼中,易盛安将碗放到案上,定定的看了眼站得笔直的女道童,又看向老道。 相比于女道童身上若有若无的大家气质,不像修行道法的,那老道士倒能合上一句仙风道骨,像个正经的入世道长。 若是忽略他那凌乱歪斜的帽子的话。 不过看起来再怎么正经,未经主人允许便入了宅子,便是强闯,且他徒弟、那丑道士还在堂中乱做法,还弄出这劳什子符水。 一想到刚才他竟让他喝这东西,呵! “道长,这符水……” 似笑非笑的看向老道士,易盛安平静的眼神夹着冷刀向老道士飞去。 易尚进见易盛安出声,想了想没有说话。 若说整个易家有人非常高兴易盛安有所改变的话,那个人就是他了。就算也有担忧,但易盛安能够变得懂事些,他也不用那么担心以后易家会怎样了。 不求大富大贵,只求和和美美。 被易盛安一问,老道士终于把视线从相辛身上挪开。恨铁不成钢的横了他一眼,老道长朝易盛安赔笑道:“教徒不严,给小公子家中添麻烦了,还请小公子见谅!” 和易盛安所提的毫不相关,更全然不提做法一事。 易盛安也不点破,带着老道士的视线扫过堂中央的桌案,在对方和蔼的笑脸中浅浅笑开。 笑容无害亲切,老道士看着却眼皮狂跳,只觉得他们师徒三人要大祸临头了。 “道长您这就说错了,这位道长可没有添麻烦。” 眼皮跳得更欢了。 “这符水我方才仅仅吸了一口符气,便觉得神清气爽,有效得很,简直就是神水,道长真乃神人。” 明明是在夸人,声音却冷得像冰,冻得老道士心里直发颤。 “尧度有道长这样的神人,乃尧度人之大幸。盛安在此斗胆劳驾道长随我去趟县衙,让大家都来瞻仰瞻仰道长仙姿,共饮符水!” 他就知道! 老道士笑容一垮,恨不得一巴掌拍死这三天两头给他找麻烦的徒弟。以前他去寻常人家坑蒙拐骗就算了,这回他居然跑到尧度易家来! 孽障! 老道士愁容满面,只觉得当初把相辛捡回来简直是大错特错!但自己种的因,也必承受其果。 心里唉唉直叹,老道士挤出笑来看向易盛安,“小公子谬赞了!我这徒儿学艺未精,担不得此番重任。” “不如由老道来为几位安安家宅跪祈洪福,以作赔罪可好?” 安家祈福一式,通常只有道观正统弟子才会。一般人家请道长做这一式,所耗钱财不知凡几。 但眼前这三个道士…… 老道将易盛安他们眼中的怀疑看得清清楚楚,但也无法。 他行世几十年,本来逍遥自在,却没料到摊上相辛这个逆徒,一身清闲气被磨了个干干净净。 心中莫名一哀,老道士看了看相辛,又看向相兰,愁绪满心。 听到老道士这样说,易盛安没有回应,一双寒眸看向那丑道士。 老道士在前赔罪,那人却在其身后闭嘴不言,又恢复了老神在在的道长样,昂着头满面无所畏惧。 他一会儿瞧瞧老道士,一会儿瞧瞧女道童,眼里没有一丝一毫的歉意和窘迫,反倒时而闪过算计的精光,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在甄朝,僧道盛行,世人尊崇。故而若有人假借道来行欺人骗财之事,一经发现,便会被愤怒的民众沉塘。 可眼前这人完全不担心这件事,看老道在前顶着,也是满眼理所当然。 易盛安心里替老道士感到不值。 还混杂着生出几分愤怒。 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儿,却如此作为,自己犯的过错却让一个老人家来赎罪。 渣滓! 轻哼一声,易盛安微微眯起眼,准备说话。 相兰在这时向前走了一步,站在了老道士身侧后一点,抱拳深深弯腰,“家师师从庚山道观,习正统法式已有数十年,”顿了一下,她又道:“祈福后,相兰愿承担所有损失,还望老爷夫人公子网开一面。” 庚山道观? 易盛安和易尚进只是听闻过,易母和老太太却是耳熟能详。但越熟,她们越疑惑——若是他们出自庚山道观,又何至落魄如此? 但事已至此,两人都觉得累,也反应过来自己有些糊涂。 先前见易盛安不对劲,她们一时慌乱就想去请个道长驱邪。偶然在路上遇到这道长,见他长相虽然丑了点却也一身正气,也就没有多想直接把人请了回来。 现在想来,她们后怕不已。 若是盛安喝下了那符水…… 老太太拍着胸口,心扑通扑通跳个不停,额头冒出薄薄的汗水,只觉得胸闷气短眼前一阵阵发黑。 老太太的动作一下子就把几人吓坏了,易尚进钱长雅赶忙左右扶住她,慌张询问,“娘你怎么了?” 易盛安也绷不住冰冷的脸,紧张的靠过去,“祖奶,你怎么了?” “快把她扶出去!” 慌乱中,老道士提醒了一声。 他们骤然反应过来,赶忙小心翼翼的把人扶出去。 “相兰,去盛杯清水来!” 出了厅堂到院中坐下,清凉的风吹到脸上,老太太深吸几口气,脸色终于缓和了几分。 易尚进提起的心微微放下,脚步一抬就想出去请大夫。 “可否容老道瞧瞧?” 老道士跟在身后,皱着眉头问。 见他们都朝他看过去,又道:“老道略懂医术,老夫人应是闷气,需立即按穴舒气。” 老太太虽缓了几口气,脸色还是很苍白,看起来颇为吓人。容不得多想,易尚进让老道近了身。 “冒犯了。” 老道沉声说道,伸指按上她的背。 一阵有序的按压后,老太太气息慢慢平缓下来,脸上也红润了些。 “相兰,水。” 侯在一旁的相兰赶紧走过来,顿了顿,将杯子递给了易盛安。 她的手很娇小,细嫩的皮肤上面小伤痕很多。易盛安接过杯子无意间看到,心里冒出些许不适。 也不知道这不适为何而来。 抹去脑中思绪,他小心的将水喂给老太太。 等老太太终于舒缓下来,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 这么一阵下来,他们倒对老道改观了。老道在一旁站着,看到他们的表情,心里也松了口气。 不用进衙门了。 万幸。 等他们三人离开易宅,易盛安看着他们的背影,脑子里突然闪过相兰明亮的双眼,垂眸想了想,突的嗤笑一声,清空了所有思绪。 将老太太扶进亭子躺在榻上,钱长雅去张罗午膳,易尚进去收拾厅堂,易盛安就坐在一旁给老太太扇扇子去热。 老太太眯眼躺了一会儿,终于舒坦了,看向易盛安棱角分明的脸,握住他的手慈祥的笑开。 “盛安啊……你说要科举,是认真的吗?” 之前是关心则乱,她都没有想过问问易盛安,唉,老糊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