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坞的一角,放着一株高大的盆栽不老松,枝蔓横生,苍翠如春,倒像是一座屏风一般,挡住了厅中的喧闹,辟出一角安谧来。
桌椅茶点都已备好,三太太领着人刚刚落座,便忙不迭地将装着糕点的碟子往他跟前推,嘴里还说着,“耘哥儿,一路舟车劳顿的,累着了吧?渴不渴?饿不饿?先喝口茶,吃两块儿糕点垫垫,姑母待会儿便让人去知会厨房,晚膳早些开。”
边上的兰溪看得额角直抽抽,娘啊!你看表哥这光鲜亮丽的样儿,哪儿像渴着饿着了?咱们这样的人家,难道还能随随便便就上旁人家做客的?即便表哥再赶时间,那也是收拾妥当了,这才敢登门啊,哪就会缺了这么一口吃喝?不过,兰溪倒也能理解自家娘的心情,所以,虽然额角抽抽,但也只是腹诽在心底,面上仍是微微笑着,沉静温婉,世家女子本该的模样。
至于你问兰溪为什么不走开?实在是,她因为这个前世没有出现,如今却不远千里来了青阳,为母亲祝寿的表哥,感到既惊奇,却又不安。惊的是,前世的轨迹果然已经偏离,不安的,却也恰恰是这偏离。她想要改变前世的一切,却又偏偏怕极了这改变,未至福,反酿祸。
傅修耘忙不迭笑道,“姑母,莫要为了侄儿多费周折。这一路上,若非顾着我,二管家也不会刻意放慢了行程,一路走走停停,侄儿是当真半点儿苦也不曾吃得,倒是还贪看了不少沿途风光,地方风土人情。否则,也不会到了今早才堪堪赶到青阳。但侄儿也是先拾掇了一番这才敢登门拜寿,所以,姑母当真不用担心侄儿的肚皮,不会不合时宜唱起空城计,扫了姑母的兴,丢了傅家的脸的?”
兰溪听罢,心里默默腹诽。呵!敢情这位表哥还长了一副好钢口,能说会道得很呢?瞧瞧,这不就把自个儿娘亲哄得笑成一朵花儿了么?
“你这孩子,尽胡说!”三太太哭笑不得地轻拍了傅修耘一记,实则那表情看在兰溪眼里,却无疑是被逗乐了的畅快。
于是,兰溪醋了。娘啊,我才是你亲生的吧?刚才我那么卖力地彩衣娱亲,不惜跟老爹据理力争,怎么也不见你这么开心还有啊,我给你做那件衣裳,可是两只手,十根手指头都给扎满了针眼子呢,你是不是忘了你女儿我,不擅女红,非常不擅啊?再于是,兰溪看这表哥莫名地不顺眼了。
偏偏,三太太看人家却是顺眼得很,笑眯眯地看着,乐呵呵地问着,“耘哥儿,这么大老远的,你怎么来了?这一路南下,坐船快得话也得大半个月呢,你祖母和母亲哪儿能舍得你遭这份儿罪?之前捎信来,怎么也没说一声?”
兰溪悄悄支起耳朵,对啊,为什么来?她可也想知道呢!
谁知,事情却似乎并没有兰溪所想的那么深有内情,从傅修耘口中说出,原因再简单不过。“不过是因为前些时日祖母寿辰,收到姑母的寿礼和来信,她老人家叹了句南方人杰地灵,风景灵秀,人物才俊。先生也常说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侄儿深以为然,所以便生了出来走走看的心思。这回姑母寿辰,母亲遣了二管家前来,他行事向来妥当,祖母和母亲都很是放心。祖母又甚为挂念姑母,所以侄儿这便随着一道来了,也代祖母好好看望姑母、姑父、表兄、表弟和两个表妹,盼着你们一切安好。”
傅修耘三言两语带过因由,只差把这回南下之行说成了一次说走就走的旅行,半句也不提为了走上这一趟,他费了多少周折,又花了多少功夫和气力这才说服了祖母和母亲,得以成行。
兰溪龇牙,敢情这一出是心血来潮啊?不过表哥啊,敢问前世,你怎么就没来上这么一回心血来潮呢?
兰溪百思不得其解,当然也不会知道,这不多不少还真跟她有那么一文钱的关系。若非她今世存了学好女红的心思,后来又拉拢了颜妈妈,从她那儿学了点儿活计,又在三太太给傅老太太准备寿礼时,送上了亲手做的一条额帕以表孝心,只怕还当真就没有如今这一出心血来潮了。
原来,傅老太太对这个外孙女的不擅女红也是心中有数,所以在瞧见那条额帕时,很是惊讶了一番。那出挑的配色,精致的绣工,当真是出自她那个两年前离京之时,捏针都捏不像样的外孙女之手?如果真是,那还真是进步神速啊!感叹了一番,傅老太太将之归功于南方刺绣闻名天下,能人更是不知凡几之上,这才有了那一番刚好被傅修耘听见,又让他滋生出“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的伟大理想的关于南方人杰地灵的概叹来。
三太太听闻老母,心中一酸,眼里倏然有了湿意,“母亲你祖母可还安好?”
“祖母吃得好睡得香,身体还算不错,只是毕竟上了年纪,精神头没有往前足,心里又很是挂念姑母,不消几日,总是要念叨上几回的。”傅修耘其实知道,祖母总觉得这个小姑姑性子过于执拗,就怕一个过刚易折。
这么一说,还得了?三太太眼里的泪便是关也关不住地涌了出来。
边上兰溪听得傅修耘方才那一言时,目光微微闪动,如今见三太太情状,便走上前,挽了三太太胳膊,娇声道,“母亲莫哭,你哭着可不更让外祖母挂心么?都说儿行千里母担忧,母亲既为人女,也为人母,外祖母的心你应该最是懂得才是,你平安康泰,才能让她老人家真正宽心呐!”
傅修耘有些惊讶地抬头看向面前的女孩儿,他们虽是表兄妹,从前在京城时,两府也常有走动,但毕竟男女有别,甚少聚在一块儿玩耍,他与兰灏、兰洵倒要熟些,与这个表妹,还真是算不得熟稔。印象中,这女孩儿脾气有些古怪,总爱板着张小脸,不太理人,偶出狂言,很是骄恣。如今再看,那张略带婴儿肥的小脸上镶嵌着一双灵透的眼,像是星子般闪耀,扑闪着直直望进你心里,一下,便软乎了你的心。何况想到她方才那番话,再看如今自家姑母那时而羞愧,时而恍然的神态,傅修耘微微一笑,好个聪慧狡黠的表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