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五色蜡纸,菩提叶,若沙戏影灯,马骑、人物旋转如飞。
──走马灯。
自古以来,人总说死到临头,这苍天会让人忆上一回,这一世的风雨与悲欢。
然而,貂不恶没有。
他只重新尝到了年幼的一日,一叶破烂的扁舟上,与唯一的依靠自此天人永隔,那撕心裂肺与懵懵懂懂的痛楚,是那百般的真切。
漆黑得不见五指的穷奇窟里,貂不恶莫可奈何了,他将要长眠于此了。
这沙戏影灯,让他将痛苦的回忆尝了个太真切。
貂不恶此生的最后一口气,吐息得有如一声哀叹,是了,他这一生至死,也没能实现那渺小的心愿,就是想和首领大人一起回家、一起吃饼。
醉里不知谁是我,清醒时分才知晓──
原来……我竟是那天上宫阙的一盏走马灯。
貂不恶心想,而后苦涩地笑了笑,没能睁开双眸了,他俊俏又苍白如纸的颊畔,滑落下一滴剔透的泪水,回归土地。
我…若沙戏…影灯……马骑、人物旋转如飞。
在貂不恶的骨髓之中纵横一世的执念有如疯魔,却也在这生死一瞬的交界间,云淡风轻地被吹净了。
一世悲欢不再牵挂,只愿来生,能与君相逢。
。
漕帮帮主貂不恶的尸身在停棺第二日,便毫无预警地从漕帮的眼皮下消失无踪,最终竟是莫可奈何地入土为安,安了个衣冠冢。
漕帮至今对外缄默不提,此事乃是帮中之忌讳。
。
熹安三十九年。
貂不恶早已冰冷的身躯,在长达一年的时光后,于此时,终于恢复了些微的体温,而后,他的唇瓣轻吐出了一口微乎其微的生人之气。
他朦胧的意识中,想不起自己身在何处,此生是何人。
“不恶…你可总算是愿意回来了?”在他耳畔呢喃的嗓音,隐约地有着一丝哭腔。
那人温热的舌尖在他口中缠绵反复,又动作轻柔地执起他的下颚,柔软的触感舔拭过貂不恶的唇瓣,那人的身上透着他莫名熟悉的熏香味,却又带着若有似无的酒香。
貂不恶此时正是意识才刚清醒,模糊的视野中只见黑影重重,模糊不清,他的身躯彷佛连如何呼吸都是陌生的,被人这一折腾,他的气息紊乱了起来,恍惚间被吻得情迷意乱,他不自觉地伸手搂住那人的颈间,乱七八糟地回吻了一通,两人的发丝交缠在枕边。
“……嗯…唔嗯。”貂不恶被吻得有些难以呼吸,鼻尖忍不住轻哼了两下,然而那人却是许久没听见他的声音,这下子越发激烈了起来。
貂不恶下意识地想把人推开,他才刚伸出手,一下子就被那人紧紧地握在手掌心里。
“是你应允我的,就这一次,听话。”
随着温热的吐息,那人的嗓音在耳边温柔地响起,即便貂不恶此时脑子再不清醒,这下子他怀中这人是谁,他也忽地听得真切。
闻言,貂不恶身子一僵,这才想起自己从前曾经脱口而出的话语──
“姜公子,要是我有一日当真死了,这辈子没法还清恩情……届时,你就索我一吻,凑合着算了吧。”
心中一愣,他想起来着实有这么一回事,可怎么样也想不透,自己那时究竟未何会说出这样的话。
他心中的那道界线分明,哪怕他此前曾对姜和煦动过一丝情,也仅止于此了。
他此生的真心似是命中注定,早已放在首领大人那里,再也给不了任何人。
哪怕姜和煦再喜欢他,他也只能走到这里。
这身子有些不灵光似的,忽地不听他的使唤,阵阵发软了起来,貂不恶被紧紧攥住的手掌,传来姜和煦掌心的炽热体温,倏地,一阵痛楚从貂不恶的心口窜出,而后爬满全身,似是要钻到他的毎一分骨髓里,他才猛地意识到,这本应是死去的身躯,如今竟是活生生的。
貂不恶乍然想起来:“我不是已经死了么?”他记得一清二楚,那时走火入魔,他一刀刺入了自己的心头,血如泉涌,他是死在穷奇窟里了。
貂不恶心道:“可我这不是又活了么?还占便宜……这姜公子莫不是被人夺舍了?!”
他心中混乱得脑仁发疼,几乎快要虚实不分,竟是被吻得昏过去了。
。
黎明。
貂不恶一睁开双眸,便见到姜和煦那俊美的脸庞,既熟悉又陌生的映入了他的眼帘。
只见那人的眼眸紧闭,一袭淡色的锦衣华服,腰间是朱红的织锦腰带,席地而坐,枕着自己的手臂,半伏在床边,手里尚还握着他的掌心不放。
貂不恶觉得此景像,莫名地看着不太真实,忍不住伸手轻一碰触,那人垂落在颊边的发丝。
姜和煦眼睫微颤,静静地睁开了眼眸,他目光灼灼,只是直勾勾地盯着貂不恶的脸庞,不发一语,神色几分朦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