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点了那盏“三潭印月”,两人都托腮在船两边坐着。他坐在左边,船于是往左沉一些,朱鱼只得喊他坐近些。
月亮今日有些混沌,让他的侧影也朦朦胧胧的,行将要融化在溶溶月色里。
“郭阡,你的那架飞机,到底藏在哪儿?”
白鹅潭的人都不喜欢提郭阡,却喜欢提他的飞机。私人飞机不管在哪儿都是稀罕玩意儿,就算不能坐一回,看一回也是好的。
可郭阡这次回广州城以后,却没有再开过一次,不给他们看热闹的机会。
“你想作什么?找人去偷我的飞机转卖了?”他又伸手弹了一记她的脑门儿,开玩笑,“不要什么东西都想着‘倒’,我告诉你地方了,你又不会开,偷不走的。”
她恼怒地用她的虎牙咬了他一口:“我早告诉你过,不准再弹我脑门儿!”
他不觉得疼,看着手上的牙印笑:“哟,不是小花猫,是只小老虎,咬起人来好威风好厉害。”
“你是不是赌钱,把你那架飞机输掉了?你回来几个月了,我也没见你开过一次。”
“胡说八道。我几时赌输过?”郭阡直起身来,伸个懒腰,似笑非笑地埋怨,“都怪郭蔚榕,连累得我也开不成飞机了。”
她这才想到,他哥哥是开飞机出的事。即便传言郭阡与郭家人不睦,在她看来,他实是对家里人还是记挂的,便不可能再开飞机,触碰郭家人的伤心事了。
“但若是你想坐我的飞机,我可以破例为你开一次。”他笑笑,“你若是刚才许这个愿,我今日便可替你圆梦。”
“用不着,用不着!”她忙不迭否认,“我没想,我就随意说说。”
“怕了啊,怕我把你摔了?”他促狭地笑,“你这胆子可不行,练练再上我的飞机罢。”
话语间,他们的花艇被两艘围夹。
一艘花艇上的嫖客们在吸大烟,北风一吹,统统吹到他们船上,把朱鱼呛出眼泪。另一艘花艇上的嫖客们在搂着老举们赌牌,喊打喊杀,杀猪叫一般,耳膜都要被喊声刺穿。
朱鱼想划出去,可两艘花艇堵住了去路,让她无计可施。
向那两艘花艇上的人喊,又无人理睬。
“反了他们的!”郭阡怒极反笑,抬腿就往舱里去。
朱鱼以为他又带了枪来,惊慌失措地堵在舱门口,不让他出来:“郭阡,你莫要冲动!你别理他们!”
可她定睛往他的手看去时,不由一愣。
郭阡手里拿着的可不是勃朗宁,而是一把小提琴。
他有日来船上吃饭的时候,带着这把刚修好的琴来,在她面前随意拨弄了几下琴弦,吃完饭就忘在一边了,后来也懒得带回郭公馆,一直寄存在她这儿。
“你拿琴作什么?”
“拿琴当然是拉琴,难不成还拿琴去打人?”
他一本正经地答,当真在船头摆好了架势。
朱鱼将信将疑地看着,心底却是不相信他真会拉琴。
果不其然,郭阡站定拉琴,拉出了锯木头一般的声音。
魔音绕耳不绝,朱鱼慌忙用手堵住耳朵,皱着眉头,慌不择路逃回舱里。
郭阡却越拉琴越起劲,引得另两艘花艇南腔北调的叫骂声一片。
“哪个龟孙子大晚上放屁放得这么响!你奶奶的,快停下来!”
“狗日的,快停下!吵死了!”
“他娘的,老子兴致都整没了!”
“死扑街!”
……
有人骂骂咧咧提着裤子出来张望,一见是郭阡在拉琴,瞬间偃旗息鼓,灰溜溜逃回舱里去了。
没多久,两艘花艇退散开来,留下空空荡荡的江面,任郭阡尽情发挥琴技。
“郭阡,别拉了!”朱鱼见船都划走了,被他这“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法子折磨得苦不堪言,从舱门里探出头,央求他,“你快别拉了!”
郭阡看她的样子就好笑:“当真有那么难听?”
“你自己没长耳朵么?”
“可我觉得蛮好听啊。”他笑笑,又用肩架起了小提琴,高举起了琴弓,“那你且再听听看罢。”
朱鱼一看他又要作势拉琴,赶忙退回船舱关住门,在心里暗骂他混账东西。
不,连混账都不如。
她气恼之间,却听一首悠扬婉转的曲子从舱外传来。
曲调凄婉忧伤,如泣如诉,在用音符倾诉哀悼之情。
朱鱼痴痴地听着。
再回神时,她已不觉久站在冷彻寒风中,呆望着郭阡。
他全神贯注地揉弦拉弓,浑然忘我地沉浸在音乐里。
一曲终了,他垂落下手,紧捏着琴弓,转过身去,迎风而立,正对江波万顷。
他眼望着一江灿然生辉的浮华,却从这浮华里看到了满目疮痍;耳听着四面不绝于耳的笑声,却从这笑声里听见了似有若无的悲歌。
“郭阡,你拉的是什么曲子呀?”
朱鱼在他身后问他。
“《Elegie》,”他念出一个法文来,徐徐道,“用中文讲,该叫《挽歌》。”
朱鱼似懂非懂地走至他身旁,仰面时,却见滚滚热泪自他眼中滑落。
他笑出了眼泪,用琴弓指向两岸灯火,癫狂笑骂道:“禁烟禁赌颁令几年了,就禁成这副鬼样子!抽大烟的照样抽大烟,进赌馆的照样进赌馆,一个个,都活成行尸走肉而不自知,反倒乐在其中,宁愿烂得爽快,也不愿活得清醒。真真是好一个浮华锦绣,好一个不夜之城!”
“郭蔚榕,你真是好傻一个人。大好的日子你不过,完满姻缘,功名前程,你统统都不要!你为了这些烂人抛家舍业去了笕桥,可他们却从不曾记住你。你教我们哭,却让他们笑。你蠢不蠢,蠢不蠢哪!”
郭阡跪倒在舱板上,前所未有地失声痛哭:“郭蔚榕,你睁眼看一看,看一看啊!这就是你这个蠢货……你这个蠢货用命求来的国泰民安,海晏河清!”
他的哭声与琴声挽不住郭蔚榕逝去的生命,他也叫不醒这些烂在浮华里的人,让他们能在大厦将倾前睁眼醒来,好好看一眼这已经被阴翳笼罩、行将支离破碎的疆土。
小提琴被他无意识拨乱了弦音,散乱错杂地哀鸣几声。
朱鱼被他说得也泪眼婆娑,含泪想将他拉起来。
可他纹丝不动,只是眼泪已绝。
他扔开了小提琴和琴弓,再无平素不羁放浪的样貌,脱力地揽住了她,将他冰凉的面孔贴放在她怀里:“小姑娘儿……我有些累,让我靠一靠。”
良久才启唇:“这次回广州来,有一件事,我想了好久,不晓得要不要去做。不做,我良心难安。可做了,我这次或许会输得很惨。”
“朱鱼,”他眸中漆黑一片,只看得见那盏明亮的灯笼倒影,“你说我,应当怎么做?”
她不晓得他说的是什么事,替他用柔软指腹拭去泪痕:“你来问我,心里实则早有计较了,是不是?你是一个多有主意的人,你怎的会不晓得怎么选?”
“可若我是你,”她笃定道,“我也同你一样,只选无愧于心。”
郭阡平视她的眼。
一如既往的安谧无波,却又坚毅闪亮。
他这才晓得,她面上看着巽柔,心里比他要坚硬决绝得多:“无愧于心就好。”
“无愧于心……就好。”他拢着她,嘴里头轻轻念叨,和她在月色里像一株并蒂莲一样,相绕相缠。
无人守着船,花艇随波逐流,飘向未知的方向。
等到泪痕被风吹干,郭阡才松开手,撑着地站起身来,已全无了伤情样貌:“教你见笑了,见我发疯。多谢你今日款待我。”
“无妨的。你不是还替我许了一个愿望?我不是也赚着了么?”她认真道,“若是你想好了愿望,早一些告诉我。”
他朝她粲然一笑,突然道:“我突然想好了。你想不想去南京城玩一趟?”
她狐疑地将他望着:“南京城?”
“我有个朋友下月要成婚了,写信邀我去南京观礼。我正好缺一个女伴,”他收起琴弓,“能不能劳你陪我去一趟?”
她心底想答应,嘴上却还是质疑他:“你怎的不去找其他小姐们陪你一道儿去?”
“除了我阿姐,我哪里去认识广州城里的小姐?她们躲我还来不及。”他仿佛已忘记方才的失态了,像平素那样没有正经,揶揄道,“你若不去,我只好叫我家王妈一道儿陪我去。到时候,那些少爷们介绍他们手里挽着的漂亮小姐们,我只好同他们讲,‘看,这是我家最器重的王妈,沏茶打扫样样都行,也不比你们那些只会弹琴跳舞的密斯差劲。’”
朱鱼被他说笑:“让人大吃一惊,可不就是你的做派么?你就带王妈去罢。”
“就是我想,王妈也不依。这么远一趟路,她老胳膊老腿的可吃不消。”他真挚看着她,“求求我面前这位好心的姑娘儿大发慈悲,救救我家王妈。”
朱鱼笑得脸疼:“我去可以。但……但我也是有条件的。”
“什么条件?”
“你再给我拉一曲听听,要比刚那首好听的。”
郭雁晖低笑,又摆好了架势,举起了琴弓。
……
黑暗的卧室里,郭雁晖趴在床上,已然熟睡。
朱萸看着他仍与她交握的手,唇角浮现出一丝笑容。
她戴着耳机,听着小提琴曲轻缓流淌入耳畔,不由自主地轻轻摇晃着脑袋,跟着音乐数拍子。
但渐渐地,她已分辨不出,听到的乐曲到底是从耳机里传来的,还是在她记忆里,在那个最温柔的月夜里,听到的一首《爱的致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