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等他好久了。是急事,您就帮我通报一声罢。”
朱鱼站在永林赌坊的灯牌下,一张汗涔涔的脸被钨丝灯光映得五光十色的,有些滑稽相。
半月前,郭阡将戒指押给了她,她想着他总会来取的,说什么让她拿去典当了,八成是玩笑话。
不曾想,他是真没把这事放在心上,竟由着她一直留着那枚戒指,也未曾派人来赎。
她跑去郭公馆找了几次,想要当面交还,他又次次不在郭公馆。
一来二去的,她也疲了,就将戒指当个摆设戴在手上贴身带着,盼着哪日能撞大运撞上郭阡。
她是心里不存事的人,过了十几日光景,都几乎要忘了“郭阡”这个名字,日里去另一个艇妓小莱姐船上送粥时,她在舱外忽听见两个男人醉醺醺地在说话:“郭……郭阡……他可不会来坏事罢?他发起疯来,连他自家老子都招架不住。前些日子,听说还在白鹅潭闹了一场,气煞了乔三小姐。”
“这你可就有所不知了。郭阡向来与郭家对着干,若听说我们要去郭家的饮料厂放火,指不定还会跑来帮我们加把油、添把柴呢。他早就记恨他老子害得他亲娘郁郁而终,铁了心要同郭家做一辈子仇人。白鹅潭那事,明面上是替他哥出气,暗里,还不是为了挑拨郭家同乔家的关系么?”
“既是如此,那我便放心了。明日何时动手?”
“那要看下午募捐游|行|的学生们几时能来。”
“这是……何意?”
“东家说了,无须我们自己动手。下午游|行|募捐,是为集资捐飞机给军队。郭阡三年前开飞机闹得广州城大乱,惹下祸事无数,到了如今还私藏着这架惹祸的飞机,早就民怨神怒。我们就同那些学生说,郭阡的飞机就藏在郭家的饮料厂里,好让他们逼郭家捐出飞机。”
“噢,知道了!郭家交不出飞机来,我们就无须亲自动手,只需煽风点火,怂恿那些学生放火烧厂便是。妙计!妙计!”
“东家说,倘若下午闹不起来,我们再趁夜里头去放火烧厂。”
“哈,若烧没了饮料厂,郭二小姐就算再厉害,也不能与东家对着干了。要说这郭家也真是奇了,大少爷有济世之才,二小姐精明能干。偏就郭阡这一个扫把星,什么祸事都敢往郭家招引。”
“龙生九子还各有不同,更何况他亲娘就是一低贱舞女,他又能好到哪里去?”
……
朱鱼听得木愣愣的,手里的粥都放凉了,才听见踏出舱的小莱姐唤了她一声:“小鱼儿,这是怎的了?怎的端着粥也不进来,就在这门口像尊佛一样干站着?”
朱鱼回神,将粥往小莱姐手上一塞:“小莱姐,我还有事,我先走了。”
“哎!小鱼儿,钱都不收啦?”
朱鱼撒开腿就跑,先上了岸叫了一辆黄包车去郭公馆找郭雁晖,从佣人嘴里才晓得他又去了沙基东的永林赌坊,又从郭公馆赶过去。
永林赌坊是高级赌场,必是没有让她进去的道理。
亏得她看见了在赌坊门口站着的阿旭,央了好几次,阿旭也不肯上楼去为她通报:“我的小姑奶奶,我家这三少爷,嗜赌如命。一进赌场,就是郭公馆起火,他也不会睬一眼的。若我现下上去搅了他的兴致,少不了又要挨他顿骂了。”
“他若再不来,就是真要起火了!”朱鱼心急如焚,张口就朝着楼上喊,“郭阡!郭阡!你下来!我是朱鱼!我有话同你讲!”
“哎呀,我的小姑奶奶哟,我求求你了,你别嚷嚷啊!”
阿旭想拦她,却根本拦不住。她像一尾灵活的鱼一样从他指间溜走,扯着嗓子继续喊:“郭阡!郭雁晖!你快给我下来!你再不下来,我就将你的戒指丢到白鹅潭里喂鱼!”
“姑娘,姑娘,别喊啦。”赌坊的门突然打开,有人叫住了她,“姑娘,楼上请,郭三少在楼上等您。”
朱鱼松了口气,跟着那人向赌坊内走去。
阿旭呆了一瞬,刚想跟着她一起上去,却被看门的拦住了:“可没叫你上去,在外头候着。”
***
刚上了楼,朱鱼就生了悔意,只恨今日换了身新衣服来这里寻郭阡。
赌坊里乌烟瘴气的。赌徒们几乎人手一杆烟枪,一边在赌桌上杀红了眼,一边往烟枪口猛嘬几口,吞云吐雾。
朱鱼冷不防迎面被一个男人吐了一口烟雾,刺得眼睛生疼,不觉顿住了脚步,揉揉眼睛。
再睁眼时,引路的人早已不见了踪影,让她心下不安起来。
“还以为你从不下船的,原来,什么地方你都是敢闯的。”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她还没回过神来,就被牵住手,反向一拉,直跌入他的怀里。
他看着她瞪得圆圆的眼睛,匿笑着问:“字练得怎么样了?可会写我名字了么?”
她定睛一看——
不是郭阡这个混账,还会有哪个呢?
他是赌坊里唯一一个没带烟枪的,空出了两只手来,气定神闲地一手揽着她的腰,让她在他膝上坐稳,一手继续摸牌,却教四周的人都笑话他:“郭三少,哪儿欠下的风流债,都堵到这儿来了?”
郭阡停下摸牌的手,从嘲笑的人手里抽过他的烟枪,劈头盖脸就往那人嘴上打去:“摸你的牌去!”
顿时寂然无声,众人都不敢再取乐了。
他将烟枪砸回去,淡淡对朱鱼说:“小姑娘儿,来错地儿了,鱼就该呆水里,跑到岸上来作什么?你若再不回你的水里去,怕是要在这儿遭难的。”
朱鱼急着想说她听到的事,但又怕让不该听的人听见,只得捏捏他的手指,在他耳边轻声道:“有急事,你们家的事,你先和我下楼再说。”
郭阡抬头,看了她一眼,许是觉得她认真起来的样子有些可爱,忍不住笑了:“我们家的事?我在广州城又没有家,能有什么我们家的事?”
他身边的一群纨绔们又憋不住了,全都哈哈大笑起来。
朱鱼又气又窘,恼怒瞪了他一眼,还想说些什么,只听得几声惨叫:“啊——啊——啊——”
她还未反应过来,只看见一个鲜血淋漓的人滚到了她和郭阡脚边,抓住了她的脚,哭爹喊娘,每一句却都是在求郭阡:“郭三少!郭三少!求求您救救我,救救我!我今日再还不上债,他们就要把我的手剁了!您大发慈悲,救我一命罢!”
朱鱼吓得缩了缩身子,想把脚从那人手里抽出来,那人的手却像铁钳般紧紧箍着她的脚,让她动弹不得。
郭阡停下了摸牌的手,沉着脸蹲下身去,将那人血淋淋的手指一根根撬起来:“你若再不松手,不用他们,我先折了你的手。”
“郭三少,郭三少!救救我,救救我,救救我啊——”
那人被郭阡撬开了手指,慌了神,紧接着又用十指紧抠住地,还没喊完,就被追上来的打手们拖去角落里,继续对他拳打脚踢。
郭阡冷觑着他们,刚想伸手去摸牌,又在空中停住了手,朝打手们喊:“我说,你们能不能换个地儿?我都连输了三把了,还要让我见血,坏我手气,触我霉头?”
“对不住,郭三少。”打手们拎起被揍得不成人样的赌徒,把他往楼梯口拖去。
“真是不教人安生。”隔着房门,还能听见那人在楼道惨叫,郭阡皱着眉抱怨,“今日太晦气,玩完这把,下次不来这破地方了。”
“咳,你哪次不是这样,每次都连输,就最后一把走运,一把翻盘。上次你和翟四少赌飞机,不也这样?说好要玩通宵的,你可不许先走,谁先走谁是龟孙子。”
郭阡听了,淡然笑笑,向紧盯他不放的朱鱼问:“可曾玩过牌九?”
朱鱼怔然,还未来得及作答,就被他抢白:“罢了,看你这副木呆呆的样子,就晓得你没玩过。我这最后一张牌,你且替我摸罢。若我真能一把翻盘,我就同你走。若输了,这把算我头上,但你可莫要留在这儿碍我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