拗不过胤祉的坚持，刘总管犹豫了一下还是将凉面安排上了。

除了青绿的黄瓜丝儿和嫩白的萝卜丝儿，就只剩下面了，半点肉腥都不见。

若不是偷偷遣去主殿那边寻杜嬷嬷讨主意的小太监说荣嫔娘娘让膳房配合三阿哥的话，刘总管打死都不可能真的让领膳宫女就拎着这一盘寒酸的凉面走。

看着儿子亲自给自己点的菜，荣嫔对杜嬷嬷笑道：“小孩子就是小孩子，拿吃食报复什么的，再大一点保准做不出这种事。罢了，本宫到了这时节便苦夏，原就吃不下什么，吃点清淡的也好。”

芸香接话道：“主子您可别冤枉咱们阿哥！阿哥前儿问了奴婢您苦夏的症状，让成安专门去打听了苦夏吃什么能不难受呢！”

杜嬷嬷表情仍旧严肃，眼中却漾着温和笑意：“阿哥是个孝顺的，娘娘您日后有福。”

荣嫔本就没把膳食简单当回事，甚至还有点高兴，觉得胤祉这是跟她这个当额娘的亲近，才会光明正大用这种小手段来报复。

现在听芸香说了个中内情，她就更高兴了，连连颔首道：“我儿确实孝顺……”

话音未落，便听见外面一阵喧哗，梁九功熟悉的声音响起：“皇上驾到——”

荣嫔没忍住小声嘟囔了一句：“大中午的，皇上怎么这时候来了？”她还没吃上儿子的孝敬呢！

杜嬷嬷无奈地睨了自家主子一眼：“娘娘慎言！”这种话岂是能胡乱说出口的？

荣嫔说出口以后也意识到自己失言了，冲嬷嬷尴尬地笑了笑，一边赶紧往外走一边转移话题道：“嬷嬷快帮本宫瞧瞧，这身打扮没什么不妥之处吧？”

杜嬷嬷：“……没有。”

“那就好。”

荣嫔深吸一口气，脸上挂上温婉的笑容，步态不急不缓，从容行至御驾前，躬身行礼：“妾身恭迎圣驾，皇上万福金安。”

“起喀。”康熙大步流星从她身边走过，直接进了正殿外间。

荣嫔和一众奴才急忙跟上。

见外间桌上只摆着一碟素淡至极的凉面，康熙微微挑眉：“内务府克扣钟粹宫膳房食材了？”

荣嫔好歹是一宫主位，总不至于被自己宫里的膳房苛待了吧！

被万岁爷撞见自己伙食这么简单，荣嫔虽然不至于尴尬，到底有几分局促，连忙解释道：“皇上说笑了，内务府尽职尽责，断不敢这般克扣的。不过是妾身苦夏，偏胤祉小小人儿孝顺得紧，不知从哪打听来说苦夏吃凉面舒服，便特意跑去膳房让做了送来。”

“胤祉小小年纪便知道心疼额娘了，确实孝顺。”康熙大马金刀地坐下，声音低沉，“但即便是苦夏也没有吃得这般素净寡淡的道理，到底是小孩子家，顾头不顾尾。让膳房的人加几个菜来，给朕也上一碟凉面。”

“梁九功，你跟着去看看。”

芸香和梁九功都被打发走了，杜嬷嬷给两位主子沏好茶之后也相当识眼色地退下，殿内只剩下了康熙和荣嫔两人。

入宫伺候皇上这么多年，她还不至于连他这么明显的不对劲都看不出来。

“皇上可是累了？今儿天热，让膳房上个冰碗来祛祛暑？”她熟络地上前给他捏肩，语气轻柔和缓。

康熙并不是一个喜欢在女人面前发泄自己情绪的帝王，但即便如此，遇上他心情不好的时候，还是会有一部分嫔妃会见罪于上。

荣嫔早年亦是盛宠一时的宠妃，亲眼见证着康熙从为亲政烦恼的少年皇帝一步步走到今天，自然知道如何应对不同状态的圣上。

在不知道皇上是因何事不虞的情况下，先表现自己的关心体贴总归是没错的。这是荣嫔伺候了他这么多年总结出来的宝贵经验。

闻言，康熙果然眉眼一松，将她拉到自己身边坐下：“这种伺候人的活儿哪用得着爱妃劳累？陪朕坐坐便好，咱们说说话。”

荣嫔从善如流地坐下，依偎在他身侧，两人相隔不到一寸，恰恰处于既亲近又不是分寸的距离：“捏捏肩膀有什么好累的！您日日伏案批折子，肩颈处可得多多留神，让太医多给您按按，省得酸疼难受。”

康熙对荣嫔这种细致的关怀很是受用，但受用之后，今儿来钟粹宫的缘由便又浮现在他脑海中了。

他平日朝务繁忙，朝堂上的事就有够他烦恼的了，自然不会喜欢再为后宫女人的鸡零狗碎烦心。所以，这些年能长久得宠的，基本都是相对来说比较省心的。

或者说，就算是装也要在他面前装作省心的。

马佳氏虽并不算是绝世美人，却也是眉眼温婉，柔美可人，性子又柔和体贴，是个十足十的小女人。康熙早年间最喜来她这，盖因她能给他一种家的感觉。

是什么时候他渐渐开始来得少了呢？

大概是，他们的孩子一个接一个夭折的时候吧……

承瑞是他真正意义上的长子，他曾满怀期待地迎接这个孩子的到来，看着小家伙第一次睁眼、第一次叫阿玛、第一次走路……然后，他第一次尝到了什么叫丧子之痛。

马佳氏这个当额娘的可以痛哭出声，可以悲伤到昏厥，可他不能。

他不是承瑞一个人的阿玛，他是大清天下的君主，是天子，是刚刚亲政不久的不能泄露一丝软弱的少年皇帝。

即便丧子之痛几乎让他痛彻心扉，他也不可能像马佳氏那般哭嚎。

子嗣一个接一个的夭折，光是他和马佳氏的儿子便接连夭折了四个，或许是出于宫里流传的马佳氏无福的说法，或许是因为觉得自己贵为天子却连他们的孩子都保护不好、无颜见她，他便渐渐来的少了。

“皇上？”见他愣神，荣嫔起初没有说话，略等了等，摸了摸茶杯壁，感觉茶水温了，才出言提醒道，“这个温度正好，再凉一些就该伤身子了。”

康熙接过茶杯猛地灌了一口。

今年新产的上品六安瓜片，茶香四溢，喝到他口中，却只能尝到满满的苦味，苦得他眼眸发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