志明闻言一缩,低声道:“师叔,这周财主也在庙里上过香,给自己儿子祈过福。我们这么干,怕不太好吧?”
“你怕了怎地?”道济哼了一声,看向董士宏,“老董,我也不瞒你,你女儿玉姐便是这家公子要娶的新娘。怎么样,可敢把匾给我砸了?”
董士宏闻言一愣,看向道济确认道:“此言当真?”
道济点头道:“实在不假。”
这未老先衰,两鬓花白的男子当即抢上前去,敢在迎亲队伍入门前大声叫道:“玉姐!我的女儿,爹爹来找你了!”
周围人正准备过来驱赶他,忽然迎亲队伍一阵骚动,新娘子不知怎地闯出了轿子,一把扯下红头盖,珠泪涟涟,撕心裂肺道:“爹!”
于是一众家丁都罢了手,面面相觑,不知道该如何处理此事。
有见机的连忙跑入府中,通知那周财主去了。
不多时,一个穿着宝蓝色缂丝袍子,身高八尺,细腰乍背的老年男子走了出来,见状道:“既是亲家来访,还请里面坐。”
董士宏心急与女儿相会,闻言便入了周府,道济和志明两个和尚跟在后面,那家丁拦也不是不拦也不是,最后还是请示了老爷,这才放两人一道入内。
入了周府,来到了西配房第三间,却是周财主闲居时待的小书房,也做待客之用。
中间摆着条案、八仙桌,两旁两把椅子,墙上挂在前朝的古旧字画,也算清雅。
道济、志明、董士宏落了座,周财主吩咐摆茶,见董士宏还是不断看向房外,于是叹了一声,抱拳道:
“此事委屈贤弟了。若是贤弟不愿让自家爱女跳这个火坑,我周景也就当此事没发生过,稍后就让贤弟接了令爱离开。”
众人已经序过了年齿,知道周财主姓周名景字望廉,今已是古稀之年,几近长董士宏一辈,眼下还是看在玉姐的面上,才称呼董士宏为贤弟的。
董士宏闻言称谢道:“周老哥能理解自是最好,我和小女十年未见,今日乍喜相逢,自是不愿再让她离开我身边一步的。”
周景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突地叹道:“贤弟父女重逢,得享天伦乐事,我却不知此生是否还能见到此景了。”
董士宏见周景眼角眉梢都有郁色,像极了不久前的自己,于是出言道:
“周老哥为令郎娶妻冲喜,可是贤侄患了什么重病?”
周景摇头道:“若只是患病还好,我周府人称有百万之富,有个诨号唤作周半城,什么病治不得?犬子是撞了妖物了!”
董士宏眼皮一跳,拿眼直睄道济,他可是记得清清楚楚,其人当初说自己寻女一事中还有隐情,后来又回到灵隐寺请什么光济禅师出手相助,下山降妖。
如今自己女儿已经见到,莫非那降妖之事
果不其然,道济开口道:“老周啊,把你儿子的事说来听听,若真有妖孽弄事,我这就把它给办了!”
周景见这比自己儿子还小的和尚口出狂言,不由看向董士宏道:“这位是?”
董士宏连忙道:“这位是灵隐寺的道济师父。不久前我了无生念,准备自缢一死了之,还是道济师父将我救下,出言点化,指点我来贵府寻找小女,果然遂愿。”
虽然道济行事略显疯癫,但董士宏现在想来,却觉得对方是大智若愚,于是言语间更加恭敬。
周景闻言半信半疑,他为自己儿子寻找结亲对象,也是那日在友人家做客,被其支了一招,又见对方家里的丫鬟长得不错,于是讨了回来,权作结亲对象。
毕竟此事不算光明正大,讨个无甚背景的丫鬟给自己儿子冲喜,而非找什么正经人家出身的女子结亲,也算是留了点脸。
虽然此事大街小巷流传甚广,但那丫鬟的身世来历,就连自己都不知道,道济和尚却能指点董士宏来此寻女。
想来确实有几分能耐。
念及此处,老员外沉吟片刻,便道出了此中缘由。
周景之子唤作周志魁,今年二十有一,尚未有室,虽然容貌俊美,但每逢提亲却是高不成,低不就:小户人家他看不起,官宦人家看不起他。
“周半城”之名说得好听,也不过是个捐了员外郎的财主罢了,搁在这陪都临安中,其实并不算什么。
因此总未定亲,周员外对此甚是担忧。
最近周志魁忽然染病,在后花园书房调养,请了许多医家都说是阳气亏损,遵照医嘱服药便是。
但是吃药又不见效,反而病情有愈演愈烈之势,让周员外多了几分疑心。
心中烦闷之下,于是某天晚上挑了灯便往后花园去,看看儿子病体如何。
谁知他刚来到书斋门首就听到屋中有男女欢笑之声,于是周员外心中一动:
“这必是不开眼的婆子、丫鬟勾引我儿作那苟且之事,败坏家风!更加重了这孽子病情,委实该罚!”
于是心中一动,来到窗棂外将纸窗湿破,往里一看,正见到屋中顺前檐炕上搭着小桌,一男一女在那里相拥私语。
周员外大怒之下就想冲进去揪了这女子出来,忽然对方把头一偏。
“我就见斗大一个蛇头对我吐了口信子,嘶嘶作响。”面对道济三人,周员外面色发白,握紧了扶手,“然后我儿忽然大叫一声翻倒在地,我冲进去一看,那妖怪却不见了踪迹。”
自那日起,周志魁便身染沉疴,卧床不起,一副药石无灵的架势。
而周员外恼怒孽子与妖物欢好之事,又终究心疼幼子,只得将此事隐瞒下来,暗中寻医问药。
“此中关乎我周府名声,我倒也没有外传的想法,只是谎称犬子得了重病,所以有人支招不如娶妻冲喜,没曾想却是碰上了董兄寻女之事。
“其实我倒也没有让新娘为犬子耽搁一生的想法,只想着此法若不起效,偷偷将人放了便是”
但归根结底,是他儿子犯的孽,却要一个姑娘家付出自身名节,又恰被对方父亲寻上门来
周景自知理亏,说到一半摇了摇头,闭口不言。
道济见状笑道:“看来你也是个明事理的,罢了,和尚就帮你一次,救了你这儿子,免得你日后再做出什么糊涂事来。”
“多谢大师。”
周员外语调艰涩,眼中泪光隐隐,俯身拜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