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晴天眉头皱得更深了,他实在听不下去了,打断了师父,插口道,
“这鲍鱼我是在花柳镇的柳和记吃的,是干鲍鱼,所以味道大了点,我并没有去桃花谷,在大垭口村办了正事我就回来了。”
曹老道忽然脸色迷惑,半晌没说话,凝眉细思,沉吟片刻,接着面色愤怒,痛心疾首道,
“花柳镇这破地儿啥时候也搞风俗产业了?你怎地不早点告诉为师?这天江县下辖的小镇乡村这么多年来不是只有个桃花谷嘛?你这逆徒,一个人躲在外面偷吃!害得为师这两年好苦啊!”
老道把手里的书册重重的一摔,仿佛是在抱怨自己大把的宝贵时光都浪费在了这纸上谈兵,继而恶心且嫌弃的看了一眼自己老茧遍布的左手,恨不能壮士断腕。
七龙珠封面掉落,李晴天细细瞥了一眼。
我丢!
里面居然是芳草蒲团的内容……
他刚刚还以为师父终于放弃了不良嗜好,开始熬夜追番,看热血漫画了。
他还打算哪天抽时间多给师父他老人多画一些后续剧情来着……
“是面馆!柳和记面馆!师父你老人家久未出道观,连小镇上你以前常去的面馆都忘记了么?”
“我知道柳和记面馆!柳乌棒那个麻子脸家的面馆嘛!他有个女儿,今年十六岁,胆子比脑子还大,从小就敢在大街上骑着黄狗溜达,他还有个比他小了整一轮的老婆,今年三十八岁,臀大如斗,胸有天堑,左边大腿靠里边有个刀疤,右边大腿里边有个烟疤!
你就说我说得对不对!”
李晴天呆了。
他先点头,然后再摇头。
点头是,柳乌棒的确有个女儿,但是他只粗略见过一两次,是他在石子街杀猪场杀猪的时候,之所以印象深刻,是她骑着个大黄狗在人群中来围观杀猪……
十六岁的小姑娘骑着头猪一样又胖又壮的大黄狗,谁看了也会过目难忘。
至于柳乌棒的老婆的年龄,两条腿隐秘处的疤痕,他怎么知道?
除非他聚精会神动用体内的造化气机去看……
但自己绝不是这种猥琐下流的道士。
“为师气愤的是,柳和记面馆开始转行搞青楼产业,你居然不第一时间告知为师!
否则凭借为师这老顾客身份,带上你去,绝对能打个一折!
你想想可以节约多少银子?多划算不是?”
李晴天脸色黝黑。
师父你这老流氓敢跑去柳和记吆喝青楼那一套服务,怕不被柳乌棒拿他的擀面杖给你打骨折了……
“是面!是鲍鱼面!柳和记新推出的鲍鱼臊子面!吃的!不是玩的!师父你别再误解我了!求你了……”
李晴天提高了音量,崩溃解释道。
“哦……”
曹老道先是一愣,接着大失所望的坐回椅子上,不断叹息。
“原来是吃的鲍鱼面哈?呵呵,这山旮沓里他也能整到食材?呵呵,为师还以为他顺应时代潮流,开始和桃花谷抢生意了……”
曹老道在一旁尴尬的笑着,尽量打哈哈挽回自己刚刚冲动之下损失的形象。
此刻已经晨光大亮,黄葛树上的三盏油灯燃尽,自己熄灭。
李晴天没有答话,他从地上拎起茶壶,不停倒水喝。
曹老道很快从失望的情绪里走了出来,继续恢复了高人风范,继续洗刷李晴天,
“噫吁嚱,一柱啊,你遇到的这麻烦不轻啊!”
“师父,你别说了,徒儿真没遇到啥麻烦。”
李晴天都快不耐烦了。
“你累了!”
曹老道倾身弯腰,直视着李晴天的眼睛,断然说道。
李晴天眼神迷茫。
他本想说,谁他妈走了夜路不累?
但是细细一想,自己好像就他妈走了夜路腿不酸脚不疼体力耗不尽似的……
毕竟自己时常夜里不睡觉,三四天偶尔打个盹儿,精力充足得龙精虎猛的,
可是自己今天为什么总感觉有一种如影随形的疲惫?
曹老道抬起食指点了点石桌,继续断定道,
“你心累了!”
这话一出,直戳李晴天心窝。
哦!原来这种久违了的疲惫感,是心累……
他略微思索,想起自己这回来的一路上的确一直在回忆反思发生在大垭口村的这些事。
顾大郎家那老幼不分的家风,顾氏红杏出墙多年却自不羞耻的行径,王小牛只会坐享其成、虐母弑母的恶行,王姜氏自作孽的一生,顾小谷、王狗儿两个占别人孤儿寡母家的便宜最后白白丢了性命……
一场悲剧。
且并非是某一家人的悲剧,整个大垭口村,都是一场悲剧。
在情况紧张办正事的时刻,李晴天并没啥悲天悯人的情怀,毕竟自己的安危永远是第一位的,他当时的第一想法就是驱邪,除鬼,然后保证自己安全。
但是当这些情况过去,他一个人走在夜深人静的回家山路上,就难免会被自己一天里的所见所闻深深触动。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这些年来,他一直生活在上锦观,花柳镇的民风虽然低俗且彪悍,但是却没有大垭口那种几乎家家户户孝悌不知,廉耻几无的道德沦丧。
等等!
我那位好朋友柳大根对花秀儿干的那回事……
好吧,虽然花柳镇比大垭口好一点,但实际上也好不到哪儿去,只是没有出现王小牛这种丧尽天良用响篙抽死亲娘,整出了一个强大怨鬼的恶棍罢了。
柳大根这种掠夺无知少女清白的纨绔弟子,还是有的
不过昨夜最严重的的大垭口村,却间接地激起了李晴天的某些回忆。
他想起了自己上一世的家人,从小就对他悉心呵护、培育教导,比之王姜氏对王小牛的无知溺爱,可要严厉却有爱得多了。
他从四岁开始就被送到少年宫学围棋,五岁开始学画画、学钢琴、吉他,六岁那年就被训练得七个月内分段背完了三字经一千一百四十五个字……
这种严苛的培育贯穿了他整个青少年时期。
生活艰苦吗?当然艰苦。
但是有趣吗?肯定是有趣且有益的!
正是父母的引导教育,才塑造了如今这样德智体美劳全面健康发展的自己啊……
想到这里,李晴天就忍不住轻轻叹息,有一股淡淡的悲伤漫上心扉,那是一种“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的悲悯情怀。
大垭口村的悲剧,并非是王小牛或者王姜氏个人性格的缺失酿造出的一出惨祸,而是西蜀如今底层山村人民教育缺失,孝悌人伦道德没有得到规范引导。
人性中的贪婪和愚昧,被放大成了一出出过度攀比虚荣、互相偷苞谷、互相偷土地、互相偷人的混乱现实。
最后发生了只会游手好闲的王小牛冲动之下害死王姜氏,产生怨鬼害人的恶果……
换句话说,如果这种根本上的教育缺失得不到改善,那么他李晴天昨晚超度了一个王姜氏,以后还会有千千万万个王姜氏怨魂陆续出现……
整个天江县,不止一个大垭口村,
而整个西蜀,也不止一个天江县……
整个天下,也不止一个西蜀啊……
想到这里,深深烙印在李晴天灵魂中的艺术家本质开始蠢蠢欲动。
一向沉着冷静、和颜悦色的小道士一想到还有无数个愚昧的王姜氏会因为自身家庭的教育缺失而盲目溺爱子女,再在老了后被子女关进猪圈辱骂殴打甚至害死,一股子同情的悲伤就忍不住以更大的澎湃之姿逆流而来。
如果所有人都可以像我一样道德高尚,尊师重道,勤劳刻苦,多才多艺,助人为乐,不贪恋他人娇妻……
那这个天江县该多美好?危险的怨魂恶鬼该少多少?
如果有机会,我得想办法补救一下花柳镇周遭普通平民的教育问题啊,他们是时候像我学习学习了……
未经过三纲五常伦理教育,愚昧无知的乡民永远是凶猛恶鬼的第一生产力。
万一哪天周围整出个比王姜氏厉害一万倍的恶鬼来,自己恐怕就神不知鬼不觉的走到了道散魂销的时刻……
再一想到这种自己不敌万倍王姜氏恶鬼,最终惨死野外的可怕情况,李晴天顿时只感觉……悲伤逆流成河。
石桌旁的小道士忽然放下茶杯,微微抬头四十五度,仰望了一眼晨光森寒的天空,起身淡淡地说道。
“师父你老人家没说错,徒儿的确遇到麻烦了……”
啥麻烦呀?
你这啥麻烦呀?
为师刚刚就习惯性装一装,你倒是把麻烦说出来呀?
曹老道微张着嘴,有些愕然,自己就瞪着这徒儿的眼睛,凭着感觉胡乱说了句你心累了,没想到喘两口气的功夫,就收获了这么大的成效,直接把李晴天给整出了淡淡地忧伤。
“一柱啊!你先别急着走,这个,这个,你能给我整一个适合师父这种成年人看的版本么?”
眼见李晴天起身就要回房间,曹老道赶紧抓住机会,从椅子上弹起,高高举起七龙珠的封面扬了扬。
李晴天装作没有听见,没有答应师父这个老不羞的无耻要求,大踏步回房了。
曹老道失落地站在冬天的晨风里衣袂飘飘,飘出了一地鸽子毛……
呜呜,
徒儿他不满足我!
悲伤!
悲伤逆流成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