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的尾声,羁留京口数月的几人终于踏上了应天府的街道。 古老的石头城中绿树绵绵,街道干净不染,行人往来不绝,并无半点惊慌的气氛。 街道用平整的石块铺成,开阔明朗,没有姑苏城中青石板的凹凸起伏,少数点幽静,多几分浩大。 王献一身朱红的仪鸾司官服,策马走在最前,身后两列侍卫,一色青蓝斗牛服,护送一辆小车,在街道上缓缓行进。 行人们偶然向旁避开,似乎已是自然而然的事。然侧头的一瞥之间,王献觉得那些目光掺着更多的畏惧与怨毒了。 车马在驿馆门外停下,王献下马,打起车帘。 朱樱与乌莹共乘一车,苏芥已先行前去太医院,那苏图则一进城门就被人请走了。 “属下去请仪仗,送两位殿下进宫面圣,少待。”王献礼节周到。 “多谢。”乌莹点头。 朱樱探身,见王献走远,回头向乌莹一笑,“乌莹姐姐,我就不进宫了。” 说罢,她跳下车辕,于随从侍卫们的震惊中,牵过一匹马,飞驰而去。 王献带了一众人回来时,看着侍卫们,面色阴沉。 他才走出一半,便听属下来报,高昌公主纵马离去,又问一回,说是在太医院外寻到了那匹马。 不必说,人自然也在太医院中。 王献觉得头很大。 不过皇帝近来懒于管这些事,且朱樱还有用处,自然待她宽些,不比其他儿女,皇帝才不会因这样的小事苛责她。 王献转个念头,不再操这个心,看向乌莹,“元长安公主,大明的皇上宣你入宫,请。” 乌莹微微颔首,行走起来,繁复的衣裾如重叠的花瓣,头上金凤口中衔的珠串相碰,琳琅作响。 行至宫门内,宫娥换去侍从,长路杳杳,寂静无声。 太医院忙碌异常。 三月甲日,并重阳之日,是太医院祭祀先医的日子,算来便是两日后。 朱樱在太医院门前下马时,王献的手下已追了上来。 “我进去逛一圈就出来。”朱樱放脱马缰,向他们一笑,“莫跟来。” 苏陈抱着一盆水仙从御街那头轻快地走来,一见朱樱,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线:“颜姐姐!你来了,你昨日遣人送来的水仙开得可好了。” “我看看。”朱樱翻过一片狭叶,轻拈上灯盏般的花朵,笑道,“白篱果然将那些花儿养得极好。” 白篱挑拣了数十盆开得最好的水仙,派遣花匠几人千里迢迢从姑苏送来应天。昨日花匠们才上渡口,恰好遇上她与乌莹歇在城外驿馆中,她便托王献替她拿去送人了。 白篱此举,很用心,也很尽心了。 苏陈偷偷瞄两眼站在阶下的仪鸾司官吏,问道:“姐姐是来找师兄的?他在景惠殿中帮着……” “不是,我来寻你师父。”朱樱跨过门槛。 “啊……?”苏陈一怔,下意识道,“你怎知道师父在……不是,不是,那个……” 朱樱抿唇,忍俊不禁,“你撒不来谎,别编了,走吧。” 苏陈扁了扁嘴,吐舌头扮个鬼脸,“好嘛,不过姐姐可别告诉师兄是我带你去的。” “我不说他也知道。”朱樱故意逗他。 “哎……”苏陈无奈,末了涎起脸,“总之师兄也奈何不了我什么,顶多怂恿师父让我多抄百八十个方子。” “罚你抄是为让你背得熟一些。”朱樱补上一刀,“我听闻你总不愿好好背方子记药性,往后怎么独当一面?” 苏陈吸了吸鼻子,“这不公平,昨儿师兄回来,就同师父一起说了我一顿,你们总说往后往后,后头的事还没来呢,急什么?” “陈儿,你怎来了,再过两日便要祭祀先医,你不该在景惠殿中么?”苍老的声音从草木葱茏的园子内传来,气鼓鼓的,很有精神,“还不快去?!让你师兄一人在那里忙,仔细我明日罚你!” “我独自进去就成了,你快去景惠殿吧,不然我让你师父罚你去尝药味。”朱樱促狭一笑,见苏陈放下水仙,逃命似的跑出去,绣鞋轻点,跳过园子的月洞门。 白发苍苍的老人背向院门,舒适地倚在皂角树下的躺椅上,身上盖一条厚毡毯,脸上盖一本蓝皮书,身前红泥火炉上“咕嘟咕嘟”煮着茶。 这老人便是苏老神医,她在第一回穿越认识了他,那一世死后,时间倒置,苏老神医在现代寻到了才七八岁的她。 她才知道那一向和蔼的老医生名叫苏贺,在穿越时不过三十余,遇上她时,已在那里度过了近七十年时光,而且,他根本就不是个医生,而是一名物理化学学科的研究者。 这个每每靠着花招欺瞒世人,忽悠来一个“神医”名头的老骗子。朱樱对他的评价一向如此。 朱樱放轻脚步走近,猛地抽去书,低头笑道:“老师,我来了。” 老人直起身,一把从她手里抢回书,连连拍着心口道:“死丫头,来了也不吱声,想扮鬼吓死我啊?” “说得好轻巧,您让宣清来寻我,不也没预先知会我一声。将我要做的事尽数搅乱,我还没找您算账呢。”朱樱在皂角树旁的花坛上掸了掸灰,坐下来,抬眼道,“先前说好的,可不是这样。我就知道,您偏心他,枉我在那边给您做了不知多少个十年的饭呢。” “嘿嘿,我什么时候偏心了?”老人摸着花白的胡须,嬉皮笑脸地道,“好丫头,老师从来当你闺女一般疼,这不是怕你累着,才让那孩子来寻你吗?若这回不成,老师还赖着你做饭呢,快别生气了。许久没吃到阿颜做的饭,我正馋着呢。” 朱樱别开脸,赌气道:“想都别想。” 苏芥踏进药园,便见朱樱抄着手坐在皂角树下,苏老神医围在她身边,百般哄劝。 苏老神医一回头,见了救星一般跳起来,连连招手:“哎,宣清啊,来来来,快来哄哄你媳妇。” “老不正经。”朱樱横了他一眼。 “哎,这话我就不爱听了。”苏老神医挺起身板,拍拍胸口,“阿颜,我哪儿老了?你别看我活了这许久,这芯子可是一颗从来不老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