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家宅子内,二太太蔺氏气得砸了七八个汝窑豆绿瓷杯,满地碎瓷片,光彩温润,如同玉屑,看得一旁的丫鬟们暗暗心疼。 这可是一整套的茶具,是表姑娘前年治好了一位富商的独子得的谢礼,顶顶名贵的汝窑瓷。表姑娘看二舅母喜欢,就送了蔺氏,半点不心疼。 今日就这么砸了,委实可惜。 蔺氏仍不消气,一手叉腰,气得面色飞红,头上珠钗乱摇,全无往日当家主母的形象。 “翠云!去把大太太给我请过来!” “是。”翠云一抖,低下头,绕开地上一片狼藉,快步去了。 未过半盏茶工夫,杨氏来了。一身大红绸衣,大幅金青色团花牡丹刺绣,头上一个纍丝赤金环,镶着血点一般的红宝石,手中双面绣的团扇轻摇,活像钟鸣鼎食之家的贵妇人。 “妹妹唤我何事?若是领月钱,打发小丫鬟来便是了。”杨氏笑着跨进门槛,一眼看见地下的碎瓷片,不由肉疼,“哎哟,这不是前年阿颜得的那套汝窑茶具吗?怎地碎了?人都说不须万贯家财,宁要汝瓷一片,妹妹看不上这一地碎瓷片,不如赏了老姐姐?” 这可是满地白花花的银子。 杨氏心里猫抓似的痒。阿颜搬出周家后,她断了财路,这些年又大手大脚惯了,非新衣不穿,非珍馐不吃,如今源头之水一断,再这么用,勉强存下的银子立刻吃紧。 何况,她膝下还有两个将要出阁的闺女,嫁妆还没着落。 “下作的娼妇,眼皮子就那么浅!”蔺氏说着,又抓起与茶杯一套的壶,砰得往地上一掷,唤一旁丫鬟,“拿笤帚来扫下去,你们各自分了拿回家,不许给这鼠目寸光的蠢人!” 茶壶在杨氏脚下摔得粉碎,杨氏向后一跳,扇子指着蔺氏:“二妹妹,我敬你平日管家事,你就蹬鼻子上眼,忘了谁是长,谁是幼?” “好好的砸东西置气,看来我家如今已大富大贵,连汝窑瓷都不放在眼里了。”杨氏伸出一只脚,踢开地上瓷片,大喇喇地走到蔺氏面前,在她身旁坐下,隔着一张小案,手一摊,“那你把对牌给我来,饶我两千两银子给我两个丫头置嫁妆去。” 蔺氏气得发抖,一只手握成拳。若不是自持身份,她真想一巴掌把面前不知羞耻的大嫂打到地上去。 翠云扫去碎瓷片,吩咐小丫头们先拿下去,自己拿两个廉价些的茶杯沏了茶端上来,向杨氏道:“大太太这话有趣。我们家说起来也是在逃的犯人,能过得这么富足,多亏了过去老太爷用性命挣出来的,和近些年表姑娘为人诊病。大太太将表姑娘气走了,还在这里摆阔,可真真是令人费解。” “那小蹄子自己要走,八头牛都拉不回来。”杨氏鼻子哼一声,斜眼看蔺氏,“妹妹往日同那小蹄子好得蜜里调油似的,她说走就走,不也没给你面子?” 蔺氏缓口气,闭上眼,交叠在膝头的双手转动一串金丝砗磲佛珠,慢慢道:“大嫂,你也不必同我撒泼装傻,有人在应天府和苏州府告了阿颜是元人,阿颜已被仪鸾司的人带往应天府。我且问你,告发的人是不是你?” 杨氏一梗脖子,别过头,粗声粗气地道:“是我又怎样?” 那小蹄子打了她,她气不过,自然要回敬她的。 “蠢妇!”蔺氏啪地一巴掌砸在两人之间的檀木小茶案上,上面的杯盏齐齐一跳。 “是是是,就您是大户人家知书达理的小姐儿!”杨氏霍地站起来,“不比我这种乡野人家出来的蠢人,见钱眼开,目光短浅。我不脏了你的地!” 话被她说了,蔺氏倒一时语塞。 一晃神杨氏到了外间,向着门口啐了一口:“你等着,那小蹄子心眼小,总有一日也要回敬你!” 她不过贪阿颜些财物,说几句无关痛痒的话,因此到头来挨一顿打,闹过痛过也就丢开了。可她知道蔺氏葫芦卖的什么药,阿颜定不会轻易放过那个心思细如针,将谁都算计进去的蔺氏。 ………… 春风细细,莲青色的车幔在满堤翠色中轻轻拂动。 白篱揭开一角窗幔,遥遥指向远处一片如云的花海,欣喜地道:“姑娘,你看!比邓尉山的梅花还好看!” 阿颜倚着车壁,手中拈一根线香,低头静静翻看膝头两部书册。 见阿颜不理她,白篱挑开车帘,“王大哥!这儿的花真好看,那是哪里?” 王献皱眉,扫了她一眼,冷声道:“鸡鸣寺。” “鸡鸣寺栽的是樱花。”阿颜合上书,笑得眉眼弯弯。 “哎,姑娘你在听我说话啊?”白篱缩回身子,放下车帘,对着外间扮个鬼脸,小声嘀咕,“这人好凶,不肯说一句好话!” 阿颜微笑挂在唇边,向她摇摇头。 帘子一晃,王献的脸出现外面,浓眉紧锁,仿佛白篱欠了他三辈子都还不清的钱。 “啊!”白篱往一旁急急让开,额头“咚”得一声撞上车壁。 “你吓着我的丫鬟了。”阿颜抬手,将看了一路的两部书交给王献,“已经到了?你要先去向皇帝复命吧?代我呈上这两部书,多谢。” 王献一句话都没来得及插上,莫名其妙手中多了两册书,不由对着落下的车帘磨了磨牙。 眼前浮现出苏芥在他面前护着那个调皮师弟的模样,简直和这难缠的小娘子一模一样!果然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王献暗暗想道。 低头看向手中蓝色封皮的书册,封面上三个端正潇洒的字: 紫衫记。 王献将书揣进怀里,大步向皇城走去,始终没有翻开看一眼。 烟气浮动,轻纱摇晃。 一片明黄色中,满地满案都堆积着各色奏章,几乎将案前坐着的人完全遮挡住。 王献缓步上前,撤步跪下,“臣回来了。” “哦……朕收到你前些日子的折子了。”堆叠如山的奏折上升起一张略显富态的脸,眉头微皱,“是个元人小姑娘而已嘛,其实没必要带来。那么多元人,难不成都杀光了事?你们暗暗地寻访那些同云南有联络的人就是了,还有顺帝那位长安公主,我听毛骧说,她就在姑苏城里。” 王献点头,将两册书取出来,找了一个略空的桌角,放下来。 “这是什么?”皇帝拿起一册书,眯起眼细细一瞧,“《紫衫记》?哦,怕是一折戏本子?” “是那位颜姑娘写的。”王献抬起头,看到皇帝竟扔下手头繁忙的事务,翻看起来。 “有趣。”皇帝走马观花地翻完一册,将之扔给王献,“你也看看,当真有意思的。我倒不知,顺帝还有个如此的女儿。” 王献随手翻了几页,将故事看了个大概。 这是将近四十年前的事情了。 元惠宗即位为君,立太平王燕帖木儿的女儿钦察答纳失里为后;两年后,燕帖木儿家族势败,皇后兄弟皆被杀害,皇后也被赶出皇宫,死于民间,皇后所出刚满月的公主流落民间,被心腹的宫女抚养长大。 小公主号为高昌,名月迷失。十六年后,高昌长大,与汉人生下一女名为弦月。高昌不辞而别,孤身回到大都,身着紫衣混进宫中伶人之间,得知仇人伯颜已死,却依然放不下杀母之恨,借献舞刺杀生父元惠宗,也就是后来的顺帝。 高昌因弑父失败死于宫中,她留下的女儿弦月长大后,化身琴娘来到大都,与当时京中闻名的才子朱珩相恋。几年后,弦月不告而别,就在大都被攻破的当夜,有人看到弦月一袭紫衣,出现在宫墙内。 王献合上书册,喃喃道:“……那位颜姑娘,就是弦月的女儿吧?” 苏芥向他简略说过一点的,他倒真是清楚得很。 皇帝看得眉开眼笑,拍案笑道:“妙哉!好个聪明的女子,满眼俱是些《朝天子》、《普天乐》!” 文化人说好话,可真是看得人赏心悦目,若这孩子是个男儿身,他倒要留她在这里为官做宰,为他写那些太平盛世、升平文章。 “这丫头还在应天府吧?” “是。在鸡鸣寺附近借宿。”王献讶然,不过一折戏本子,竟叫皇帝欢喜得都改了口? “那就好,叫那丫头准备准备,朕明日要当着满朝文武的面召见她。” 王献愈加震惊,当着满朝文武召见一个年轻女子?而且她又非真是元朝公主,不过是一个与元皇室有那么几缕关系的平民女子罢了。 皇帝仍在翻看那部《紫衫记》,一边看一边赞叹:“文笔好,辞藻好,字也漂亮!比朕那几个女儿强多了。” 王献将这件事知会了阿颜,阿颜不过挑了挑眉,面色无波。 反是白篱一会儿激动得满屋子乱窜,一会儿又紧张到面色惨白,在屋内横冲直撞找适合穿上朝堂的衣服。 “不必寻了。”阿颜从衣箱里随意挑起一件衣衫,挂在屏风上,“但凡是紫衫便可。” 这一袭紫衣,是向元皇室索命的象征,是血亲反目为仇的苦果,是不向前朝妥协的标志,当今皇帝会喜欢的。 重生数次,次次大同小异。她早已看清,以她一人之力,远远无法逆转既定的命运,既然如此,那就大胆地借一回势,去借天地间最大的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