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靖尘淡定地说道:“她又不是犯人,审什么?”
“我一直不明白,既然那晚你们靠着廊下灯火看清了她,犯得着瞒着刑部先放了,今日再来南郊瞒着刑部不声不响的再扣下,你们这不是多此一举吗?”
尚方南不涉朝中事,不明晰其中利害乃人之常情,于是凌靖尘耐心的给他解释一番:“当晚府外嘈杂,打听过后大概知道是刑部的事,当时我和阴林未能确切地知道那人翻阅的究竟是什么卷宗,哪年的何处的什么性质的,涉案者都是什么人,那种一无所知的情况下宣王府自然不敢替刑部直接扣下。”
听到这些,尚方南心中了然,在当下这种一触即发的形势,这种不明不白的浑水自然不能随便蹚,人跑了还能抓,事情缠上身可就脱不开了,想到这他倒摆出了一脸看戏的神情,慵懒的靠在阁栏上说:“想必那人还是你和阴林打掩护,瞒着刑部的人故意放虎归山的吧。”
“自然,我宣王府要脱就要脱的干净,若是被知晓那人在宣王府附近,或者进了府未出,那时再坐视不管,宣王府就真的要被人参上一本了。”
本以为还能够看一回宣王殿下亲审犯人的场面,这下尚方南一腔热血全部散尽,敲了敲脑子,努力回忆着他和凌靖尘上一个并未终结的话题是什么来着?
想起来后一拍茶案突然说道:“哦对了!方才跟你说的拜请顾闻挚阁主出位的挑战者,据说是从南疆刚刚归来的东陆大熙人,关键新奇的是,据说还是个女子!这要是成功了,她可就是弦月山庄第一任女阁主啊!”
凌靖尘倒是没想到,这几日他的心绪全部在十年前这桩案子上面,尚未没有留意过这则可能即将掀起江湖风云的消息。
与此同时,南郊最大的镇子往南走,就是一队巡防营人马巡查抓捕的前不久古兰镇血案在逃嫌犯的重点区域。街边一个大约十四五岁的小男孩正在漫无目的地往一条空无一人巷子里走去,要不是带着自己前来帝都的叔父突然感染疫病去世了,他也不会在这个陌生的朔安城里面乱晃两天。
他不知,自己身在的这个地方,最近正是南郊最骚乱的地方,巡防营官兵赶来的时候,看见的就是这一个场面,一个壮汉被一个才到自己胸部高的小孩子一个翻身,继而重心不稳踉跄了一下,随后还未来得及站稳又被小男孩在短短几招内锁住了喉咙,捅紫了双眼。
这条巷子的另一个尽头,有个以月白色纱巾覆面的女子,安然的看完了远处这整个过程,那个男孩沉稳而睿智,懂得被钳制住双臂如何反击对手,懂得如何化身高劣势为施力优势,有不浅的武学根基在身,一看便知是个学武的好苗子。
巷子尽头的事情已经完毕,显然那壮汉并不是巡防官兵在抓的刑案嫌犯,不过是个外州而来的强霸,仗势欺人而已。
当事人无意,旁观者有心。
待那些官兵以及周围百姓四散而去,看着那个孩子沿着街道一直向南漫无目标的走着,蒙面女子才缓缓移步开始跟着他,等到那男孩走累了坐在街边的一处石堆上休息,她从身边买糖人的老师傅那里买下做工精致的糖人,蹲下身拿给他,尽力用平日里不太有的温柔语气说道:“好孩子多大了,你可有亲人,他们身在何处?”
虽然她蒙着面语气起伏不大,给人冷冷的感觉,但她说话的声音很好听,叫男孩不由得将片刻之前那般防备之心放下了些许,用一双黑亮无暇的眼睛看着她认真地说道:“我,我十五岁了,家中亲人四散离去,我一路漂泊到这儿,也......没有去处。”
这一番回答正合她意,不过眼前这孩子面对问话对答自如,又有不浅的武学底子,像是受过良好教养的世家子弟,不过亲人四散,倒像是家道中落无奈之举,于是她拿出手帕替他擦了擦额头的汗,继续说道:“那你不如随我来,或许可以有个很好的去处。”
现下本就无所依靠,飘零如柳絮经不住风雨,况且孩子之心本就简单善良,看到眼前之人左手持剑像个能够护他周全的人,于是站起身就要跟随她的脚步,直到看见她伸出右手,掌心向上示意牵过他的手,他才注意到她右掌心那条森然深疤,免不了微微颤了颤手。
见到他神情异样,那蒙面女子的眼神并无一丝波澜,因为这本就是一次再简单不过的试探。
他跟着她,日后风和日丽亦或波涛汹涌,一切尚未定局。
女子摊开掌心,伤疤一览无遗的面向着男孩,依旧是不带一丝起伏的言语,眼睛却始终注视着那男孩的表情,淡淡的最后一次问道:“你确定要跟我走?”
那男孩的决定必然是用心了,他闷头思索了好一会后,抬起头朝着她坚定的点了点头,毫不避讳地牵过她那带有触目疤痕的右手,就听见她的声音:“你的亲人四散离去,关于你的一切,你不想说都没关系,不想用曾经的身份也可以,反正,从今往后你就是我的人了。”
那女子顿了顿,看着他带着欣喜的神色,继续平静地说道:“我姓江,江湖之江。不管今后我的命运如何,我都不会再让你漂泊无依。”
“好。”男孩的眼睛望着刚刚坐过的石堆片刻发神,随后抬起头直直盯着不远处的雁山说道:“我确实不喜欢以前的名字。”
那女子虽然情绪不大有起伏,但眼睛还是闪过一丝疑惑,片刻后望着他琉璃明镜般的黑亮眼睛说道:“那你以后就叫江琉,琉璃的琉,可好?”
虽然他极力装作一副沉稳的样子,但终究还是十五岁的孩子,听到自己有了新的名字,总归是欣喜的。二人一前一后走过街巷,在一处饭馆用过午饭,后来行至东南镇子,走到了繁华街道的向南拐角处。
穿过熙攘人群,她平静地带着江琉自两位公子面前从容地走过,没留下只言片语,只留下游走在空气之中残余的温度,直到其中那个直性子的公子忍不住率先开口叫到:“柒落?那可是柒落!”
话音未落,尚方南拽起身旁凌靖尘的衣服,眼神依旧直直地看着那远去不回头的女人,激动地说道:“靖尘,你看到没,那姑娘是不是柒落?难道她从南疆治好伤回朔安了?”
如果顺着凌靖尘的目光就会发现,他似乎望着那早已经远去的背影,却又不是在看那背影。
尚方南开口之前他就恍惚过片刻,如果真的是她,见到故友怎会如两旁世人一般从容而来,从容而过。
直到她走近他们二人,直到识出她发间兄长所赠的海棠玉簪,直到她蒙面之上的眉眼清晰可见,他才恍然落目,忧虑一年之久的沉重终于坦然而释。
一年多的时光静去无痕,她还是重新站了起来,重新回到东陆大熙朔安,重新出现在他面前。
只是他不知,隔着四百多日的光阴和负肩而上的重重未明之仇,她早已无力认清曾经的身边人了。
对了,她叫江柒落。
眼看着尚方南就要上前一探究竟,凌靖尘还是将他拦在了路的这一侧,眼睛却依旧坚持望着背影消失的那个方向,随后转过头来淡淡说道:“想来是我们认错了,若真是她,怎么会好端端的认不出我们来呢?”
“那看来是我太久没见她了。”说完,尚方南似乎扭头就忘了这段事,中饭用完,既然已经从剑阁出来了,就不能辜负从北郊到南郊大老远跑得这一趟,他朝着不远处的一间酒坊径直地潇洒走了过去,什么‘女贼’什么‘弦月山庄’全部一股脑地甩到了大街上,只剩下凌靖尘站在原地,看着那个前去雁山的方向。
他心中不安,不知道她此去究竟是不是一条生路,想来有些可笑,他能替她上九寒山流坡崖取药续命,此刻却不能追过去左右她的选择。
她不想在此情此景与他久别重逢。
那他就陪她演完这一场来不及排演的双簧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