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小白跟着父亲来到卧室,谢春生坐到床上:“小白呀,还在恨爸爸不?”
谢小白摇头。
“是啊,你连别人都恨不起来,更别说我了,可这件事终归是爸爸不对,爸给你道歉,对不起。”
谢小白涕泪长流:“爸,你说什么呢?”
谢春生笑笑,然后轻轻的叹口气:“你这人,哪儿都好,就是太善良了,这世道不时兴好人了,人太善良,要吃亏。”
“那件事确实怪我,该跟爸商量一下再说。”
“你不跟我商量,就是怕我着急上火,你的心思爸懂,真要怪只能怪刘金锁。”
谢春生冲着门口:“你们也进来吧。”
妈妈和妹妹弟弟本就守在门口,听到喊一起进来,齐聚在床头,谢春生慢慢说:“我知道我好不了啦!谢春生这一辈子窝囊,没给老婆孩子置下什么家业不说,死了还得让儿女帮着还债……就算我欠你们的吧,要真有下辈子,到时候我再还你们。”
谢小白已经泣不成声:“爸,你会好的。”
谢春生苦笑:“有几件事我交代一下,第一,谢家人决不能跟刘家有任何瓜葛,那是咱仇人!第二,欠乡亲们的钱一定要还上,别让爸爸死了都不安生。”
谢小白姐弟三人重重点头。
谢春生用空洞的眼神望向窗外,几乎带着哭腔:“我住院这么久,他们为什么都不能来看看我?他们还在记恨着我吗?我没说不还钱啊……”
谢小白:“可能大家伙不知道吧,妈,你跟他们说过吗?”
美珍忙否认:“没有,怎么好麻烦人家。”
谢春生像是用了很大的勇气才吐出几个字:“小白,你去请一下大家吧。”
在这种情况下,谢小白自然只好点头
她几乎把村里乡亲走了一遍,就是没去刘金锁家,因为她觉得爸爸到今天这个地步,刘金锁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结果这些村民却没有一个人愿意来看望一下谢春生,有的说自己没空,有的找其他借口,田虎更是直接回绝,说不想来。
谢小白想不明白,都是一个村里的乡亲,为什么这些人会这样无情?
实在不愿意看到父亲失望的眼神,谢小白回了婆家,公公一看到她,马上过来关切地问:“你爸怎么样了?”
公公婆婆已经收拾好了,一副整装待发的样子。
谢小白摇了摇头:“不太好。”
“那你怎么回来了呢?”
“我爸说为什么那些乡亲都不去看他?我挨家挨户请了一遍,他们都说没空,人真的可以这么无情吗?”
谢小白委屈极了,呜呜哭起来。
公公想了片刻:“你去请刘金锁没有?”
谢小白几乎咬牙切齿地说:“请他?就是他把我爸害成这样的。”
公公给谢小白端过来一杯水:“不是非让你请他,是因为他不点头,没人敢去。”
公公对着谢小白重重点头。
这一句话犹如醍醐灌顶,谢小白突然明白了,她犹豫了一下,终于站起身子往门外走,身后传来公公语重心长的声音:“小白呀,人在矮檐下,不能不低头!忍一下,不算什么,以后的日子还长。”
公公说的这些谢小白心里都明白,但是走到刘金锁家院坝的时候,谢小白心里还是有一种说不出的厌恶感。
“家里有人吗?”
屋内传来刘金锁的声音:“是小白吗?快进来。”
显然,刘金锁早就知道谢小白会来。
屋内开着空调,很凉快,刘金锁手里端着一瓶啤酒,正在和儿子刘磊小酌,他们面前的电视上,正播放着重庆直辖前的一些准备工作。
“小白,快坐。”刘金锁显得非常热情。
“不坐了。”
“怎么了?小白,你脸色怎么那么难看?有什么事情吗?”
“姑父,我爸快不行了……”
刘金锁将酒杯停在空中,惊异地:“什么?不会吧?”
刘磊知趣地把电视关了,静默地听小白说话。
谢小白含泪点头:“他想让乡亲们能去看他一眼……”
刘金锁又慢慢坐下,将那杯酒喝下一半:“小白呀,姑父虽然是村支书,可我也做不了那么多人的主啊!”
谢小白慢慢地跪在刘金锁的面前,声泪俱下:“姑父,我知道你和我爸一辈子不对付,可他已经是一个马上就要走的人了,这时候,你们还解不开那个仇疙瘩吗?求求你说句话,让乡亲们去看他一眼吧!”
“小白,你先起来,先起来再说。”
“咱两家中间的那块儿地,以后是你们家的了,等我爸这事过去了,我就给你写字据。”
“小白呀,姑父这个时候要是接了你的地,那叫趁人之危呀,你这是把姑父陷于不仁不义呀。”
“不不不,姑父,你千万别这么想,你是在帮我。”
刘金锁使劲抿着嘴巴:“地我不要,我另外提三个条件吧。”
“姑父,你说。”
刘金锁把酒杯往前推了一下:“第一,给我倒杯酒。”
谢小白一副诧异的表情看着刘金锁,因为她没想到会是这样的条件。
“怎么?不愿意?”
谢小白马上给刘金锁倒了一杯酒,并且双手捧到刘金锁的面前,刘金锁接过一饮而尽:“第二,给我装一袋烟。”
装好之后,刘金锁幽幽地吞云吐雾,谢小白一直静静地等着他说第三,但是刘金锁似乎没有要说的意思。
“姑父?”
“至于第三,我还没想好,以后再说吧!”
刘金锁边说话边站起身子,走到桌边的电话旁,按下一串号码:“田虎啊,老谢快不行了,你马上通知咱村的乡亲们,大家都去送送他……扯淡!都是一个村子的乡里乡亲,多少还是得有点人情味……”
就在刘金锁讲电话的时候,谢小白觉得眼前突然有点发花,在那一片朦胧的影像中,她看到爸爸正走过来,微笑着朝她挥手。
一股巨大的不详涌上谢小白的心头,她情知不好,慌忙站起身子,就往外面跑。
身后传来刘金锁惊异的声音:“小白怎么了?”
谢小白边喊边跑:“刘叔,你快点,我刚才看见我爸了。”
刘金锁皱着眉头,琢磨了一下:“看见你爸了?”
然后他‘哎哟’一声,叫了一声“不好!”,急匆匆夺门而出。
刚走到院坝里,就听到隔壁谢家传来阵阵哭声,刘金锁本来急匆匆的脚步放慢了下来,他抬头望望天空,月牙高悬着,朵朵黑云萦绕在旁边,一会儿把月牙吃进去,一会儿又吐出来。
刘金锁突然觉得有一股寒意袭上身来,冷冰冰的,头发根都发麻。他干脆停下脚步,从兜里掏出纸烟,摸出两根叼在嘴巴上,用打火机都点燃,其中一根放在路边的一块石头上,轻轻地嘀咕一句:“老谢,你别怪我。”
在夜色中,那个烟火的头,红红的,亮亮的,好像真的有人在抽一样。
末了刘金锁又撒了一泡尿,接着伸出右掌,对着自己的两肩和额头各拍了一下,这才迈进谢家的门。
谢春生已经躺在堂屋的地上,寿衣也已经换好,美珍和三个子女跪在一边,正在放声痛哭。周楠和妈妈也在陪着掉眼泪。
刘金锁对着尸体鞠了三个躬,然后蹲下焚香烧纸,一边烧还一边说了一些感人肺腑的话:“老谢呀,你怎么就走了呢?这么多年了,我已经习惯了时不时的跟你吵一架的日子,这些东西就像是生活中的盐一样,没事的时候去品一下,还怪有滋味。你说你这一撒手走了,以后的日子,我多孤单呀?外人可能都觉得咱哥俩关系不好,也难怪,谁让咱们隔三差五就动动刀枪了?可不管别人怎么说,我心里明白,你我关系可不远啊!我爷爷和你爷爷那是结拜兄弟,结拜兄弟,虽说赶不上亲兄弟那么好,但总比叔伯兄弟要好吧?有上面这层关系在,咱哥俩关系能差到哪儿去?老话说,打断胳膊还连着筋呢!”
说着说着,刘金锁不禁一时悲从中来,淌下滴滴泪水,洒在谢春生的灵前。
但是这一切,谢春生是看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