裕楚十年的中秋,今上的姑母阴城大长公主才刚刚带着独子晋国公府的三少爷回都城,既打算跟今上过个团圆节,也打算在都城为她的老来子娶一门亲事。谁知才回来两天,就有传言说,许三少爷把倚红楼一个唱曲儿的清倌人,逼得投了湖。 合家欢喜的日子招来这等晦气,倚红楼的老鸨差点没咬碎一口黄牙。她只好四处解释,这清倌儿不是在倚红楼投的湖,没坏了她楼里的福气。奈何这清倌人前儿才被晋国公府的三少爷瞧上,转身就投了湖,岂不让人多议论。 “那个叫圆娘的清倌人,也着实可怜。她公爹从军,相公也从军,多少年了了无音讯。住在平安巷最破的院间里,一个人养着重病的婆婆、瞎了眼的小姑,还有个瘦得只剩一把骨头的女儿。积年累月的刺绣坏了一双眼睛,只剩了一把好嗓子。只好白天帮人浆洗,晚上就去倚红楼卖唱。也不知道怎么就被晋国公府的三少爷看上了……” 蒋嘉兰的二等使女小满只觉圆娘煞是可怜,快言快语地说完,到底知道忌讳,没编排晋国公府三少爷,只还是忍不住叹了口气。 “你去她家瞧过了?”蒋嘉兰闻言微蹙了眉头。晋国公府三少爷许晋文,是今上的姑母阴城大长公主唯一的儿子,还是个晚生子,宝贝的跟眼珠子似的。那样骄横的性子,就算圆娘死了,怕也不会放过她的家人。 “瞧过了。”小满又叹了口气:“被人堵着门,说圆娘偷了钱,畏罪投河的,要卖了她女儿抵债。她婆婆气得吐了血,还是那个瞎了眼的小姑抵着门。”小满回想了一下那个场面,又庆幸这事儿闹的大:“要不是有那些个看热闹的街坊邻居,怕是那些地痞流氓早就破门而入了。” “他们家大小也是个军户,还住在我们蒋家军眷聚集的平安巷。”蒋嘉兰眉头蹙着,手上摩挲着一颗白色的棋子:“也不怕寒了将士的心。”她将棋子重重地落在棋盘上,发出“啪”的一声响。小满噤声不语,倒是一直在一旁服侍的奶嬷嬷夏嬷嬷劝道:“奴婢们隔三差五都会去瞧瞧咱蒋家军的军眷,断不会有这等事的。” “难道这天下就只有我们蒋家军吗?”蒋嘉兰反问道,夏嬷嬷噎了一下,也只好道:“可是姑娘,咱们也管不了这许多。咱家给军眷的银钱还有老爷们的赏钱、太太们的体己,哪里还顾得了别人呢。况东家贫西家病,姑娘要是都管上一管,怎么吃得消?” 夏嬷嬷倒也不是觉得蒋嘉兰多管闲事,她就是觉得自家姑娘只要安安稳稳待在闺阁里,万事不操心。要是叫她姑娘操心的人,那都是不得好死的。 “嬷嬷也别忧心。”蒋嘉兰也知道自己奶嬷嬷的性子,并不是很恼:“我们家年年会送军眷去定北,今年这波还没送呢,让这家人跟着回定北就是。”定北城是蒋家素来驻守的重镇,也是蒋家的根。 “姑娘真能救了那一家子么!”小满一听就乐了。“还不是你这小蹄子,什么好的坏的都往姑娘跟前嚷嚷,没得扰了姑娘的清净!”夏嬷嬷转头就把小满骂了一顿,小满耷拉着脑袋,眼睛却亮闪闪地望着蒋嘉兰。夏嬷嬷虽说是真恼,可毕竟小满还是她亲侄女儿呢,小满也不太怕她。 “说不上救。定北狼烟四起,没准别人还当是苦难地。”蒋嘉兰摇头,一叹又一笑。也就因为定北在这都城纨绔眼里是个再糟不过的去处,所以她才有几分把握让许晋文松手放行。不过这事也不能明着来,她可没打算为此让许晋文对上自家。 “小满,消息打听的不错,不过还要继续留心。”蒋嘉兰心里有了主意,此时神情便也松快了不少:“去找你夏时姐姐领赏。”“你给姑娘说的事儿都要烂在肚子里,记住了吗?要是叫我回头听到一丝半点,撕了你的嘴!”夏嬷嬷又恶狠狠地耳提面命了一回。因着是她亲侄女,她反而对小满比旁人更严上那么几分。 小满满口应下,欢天喜地地去找夏时领赏了。 “姑娘,您要救那一家子的事儿您吩咐就成,可千万别费心神。”夏嬷嬷又劝道,生怕她劳心劳力。“这事儿也由不得我出面。”蒋嘉兰笑叹:“我一个姑娘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哪来这么大的能耐?”她利利索索地起身,低头瞧了眼面前的棋局:“芒种,你捧着棋盘。昨儿跟大姐姐下的棋,她不得空来找我,我只好去找她了。” 夏嬷嬷一听就乐了,忙不迭地点头:“是了是了,您合该去找大小姐。大小姐手腕多又利落,改明儿就要出阁,多想些事儿也是历练。” 蒋嘉兰见她一股脑儿全往救圆娘一家的事儿想了,只是笑,却也并不反驳。 蒋嘉兰到故香院时,管事娘子们正在听蒋嘉梅训示。 “二姑娘来了。”春苗守在门口,见蒋嘉兰来,便为她打起了帘子。 “不急这一时半会,我等姐姐说完。”蒋嘉兰笑着摇了摇头,指了指院子里紫藤花架下的石桌。“您慢些坐,等丫头们拿了软垫来,别着了凉。”夏嬷嬷忙道,生怕她就着冰冷冷的石凳子坐了上去。 “嬷嬷说得对,大姑娘也是这么吩咐奴婢们的。”春苗笑道,这时已有麻利的使女搬来了软垫铺在了石凳上,又端来了热茶。芒种将棋盘放在石桌上,一路走来,倒是稳稳当当,半点没乱。 蒋嘉兰端茶微抿一口,便笑道:“这是去年梅花上收的雪水吧,姐姐竟也舍得。”“对二姑娘,大姑娘哪有不舍得的。更何况二姑娘再明白茶道不过了,她特特叮嘱奴婢为二姑娘备着的。”春苗也笑:“就是雪水寒了些,二姑娘品品味儿就是了。” “都城雪薄,收一瓮不容易。去年被姐姐拿走了,我还想着赢回来呢。听你这话,怕是有些不妙呀。”蒋嘉兰微偏了头,笑道。夏嬷嬷登时陷入了两难的境地,一时不想让自家姑娘难过,二是又觉得雪水确实太寒,许是于脾胃有碍。脑袋里天人交战了一会儿,终究还是不能让姑娘心情不好的念头占了上风:“一天就泡一杯茶,也是无妨的吧?” “您瞧瞧,不怪大姑娘要收着这鬼脸青的花瓮了,咱早知道夏嬷嬷对二姑娘这样好!”春苗一席话,说得众人都笑了起来。 正是其乐融融的时候,房里头忽然传来了哭天抢地的声音。 “大姑娘,大姑娘求求您了大姑娘!奴婢,不,贱婢给您磕头了!” 这声音尖锐刺耳,生怕别人不知道似得。 蒋嘉兰立时就放下了茶盏。春苗也收敛了笑意,低声向蒋嘉兰赔罪:“二姑娘,这儿乱着,奴婢进去瞧一瞧。” 嘉兰点了点头,又对夏嬷嬷和芒种道:“我们也避一避。”“姑娘说的是,没得一会儿那个婆子出来,又巴上姑娘。”夏嬷嬷巴不得嘉兰离这些麻烦事远一点再远一点。芒种也尽职尽责地捧起了棋盘,却被嘉兰制止。 “就放那儿吧。春苗在外头跟我们说话,难保没被人听见。指不定那个管事就指望着我横插一脚。待会儿管事们出来,见了这棋盘,却没见我们人影,也就知道我们的态度了。”嘉兰麻利地带着夏嬷嬷和芒种避到了后院。 “姑娘这事做的真妥帖,不与大姑娘生分了,又叫这麻烦事儿离得远远的。”夏嬷嬷忍不住夸了一句,脸上颇有得色。嘉兰还想着心事呢,也笑了:“别人家的嬷嬷就指望着主子上进些,最好把着管家权,好叫她作威作福。嬷嬷,你怎么倒跟别家的半点儿不一样呢?净希望我清闲些。” “姑娘可千万别这么想。”夏嬷嬷正容道:“您道这管家瞧着威风,内里不知道多辛苦。您看大姑娘,当然那是因为大姑娘注定要主持中馈的——但是夫人可没想叫您主持中馈,这殚精竭虑的,做啥子呢?姑娘您在家,自有父母兄姐,那才是顶天管事的。等您出了阁,那可是十里红妆,您就是成天儿喝那雪水泡白牡丹也不过动动嘴的事儿,要这管家权作甚?老奴保管带着夏时、夏间这几个把您的小院治得铁桶一块。就靠您的嫁妆,咱也不用理这些个乌漆嘛黑的事儿。再说了,您瞧那些个姐妹嫌隙、妯娌龌龊,哪些不是因为夺这劳什子管家权引起的?您瞧瞧咱们夫人,虽没管家,可素日里万物不缺、万事勿扰,跟大夫人好的一个人似的,这样多好不是?” 夏嬷嬷苦口婆心,嘉兰其实听了多遍,此刻也只是笑着颔首,心中深以为然。就连一向木讷的芒种,都不由得频频点头。夏嬷嬷见自己的一番见解得到二人肯定,不由说的眉飞色舞,更是兴奋,直到听到来人了,才将将住了口。 “嬷嬷说什么呢,这么热闹。”蒋嘉梅款步而来,面上不见一丝愠色。“姐姐来得正好,我给夏嬷嬷讨杯水喝。”嘉兰笑道,朝她福了福。“促狭鬼。”蒋嘉梅微微挑眉:“春苗,给夏嬷嬷看茶。” 春苗会意,带夏嬷嬷下去喝茶,春禾则领着芒种站到了稍远处,留姐妹俩说话。 “今儿你来的巧,原不是这时候领对牌训示下仆。只是查出来看西角门的李婆子偷摸往里院带东西。”嘉梅说到这儿,冷笑了一声:“眼皮子忒浅,拿了十两银子就想买通三妹妹身边的大使女秋染。”她抿了口茶:“唬得秋染赶紧告诉了三妹妹,三妹妹就叫人把李婆子拎我这儿来了。” “十两银子也不是小数目,难为李婆子肯拿出手。”嘉兰也笑了。嘉竹的手指缝儿漏一点,那也够秋染一年的生计了。“不过,李婆子是听了谁的令,做了这等蠢事?”嘉兰复又问道,一时竟也猜不出来。 “是晋国公府,许晋文。” 嘉梅说到此人,冷着一张脸,叫人望而生畏。 “怎么是他?”嘉兰讶然:“他不久才从阴城来都城,三妹妹这段时日还没出过门吧?哪里就惹上了这个……” “祸害。”嘉梅冷冰冰地补上对许晋文的形容:“阴城大长公主是借着在都城为他娶亲的名头回来的,自然有不少人往她跟前递都城闺秀的消息。舞阳郡主和嘉竹向来不对付,少不得要在这个祸害面前故意提一提嘉竹。他写了诗文,辞藻倒是华丽。说的什么‘有女姝色,其华灼灼,彼花见羞。其态婉婉,鱼避沉渊。’” “啧,倒是风流。”嘉兰不以为然地点评道,又问:“这诗文三妹妹看到了?”嘉梅反而笑了:“你猜猜三妹妹说甚?”“肯定是嫌他文绉绉话太多。”嘉兰脱口而出道,然后与嘉梅相视而笑。 “确然如此。要不是我拉着,三妹妹恨不得给他回信,告诉他夸人只需一个字:‘美’,足以!”嘉梅抚掌而笑,先前眉宇间的郁色倒是一扫而空。妹妹懂事省心,又信服自己,再没比这更好的事了。 “三妹妹倒是省心,不过教唆这许晋文的人可未必。怕是深知许晋文的秉性,要拿他来当枪使。舞阳郡主年纪小,未必就知道这么许多,怕这后头还有其他人的手笔。”嘉兰的笑似乎笔锋一转,多了些意味深长:“阴城大长公主这一趟回来,也真是不安生。昨儿中秋晚上,一个在倚红楼卖唱的军眷被许晋文逼得跳了湖。” “一个军眷?”嘉梅一挑眉,诧异地看着嘉兰:“阴城大长公主不是要在都城为许晋文娶亲么,怎么跟一个军眷扯上了关系?她总不至于是怕自己儿子身上的腌渍事还不够多吧?”她是知道这个妹妹消息快且多的,只不过打听的大都不是家里事,因此她倒也不以为忤。 嘉兰收了笑容,点了点头,将圆娘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诉了蒋嘉梅。蒋嘉梅的心思在府里的庶务上,而嘉兰倒是常常打发小使女小厮去听听外头的消息,嘉梅对于外头的事情知道的便不如蒋嘉兰,但这毫不妨碍她们姐妹俩互通有无。 蒋嘉梅听完后,神色渐渐凝重:“许晋文如此作态,京兆尹万事不理。平安巷里都是蒋府的军眷,难免物伤其类,叫人寒心。”她说完,复又肃然对嘉兰道:“若是寻常军眷,我们蒋家帮一帮也是举手之劳,但是这圆娘却在倚红楼卖唱……”她叹了口气:“这世道,女子不容易。要不是她投了湖,只说她在倚红楼卖唱,我便难信她清白,更罔论他人了。” “还是活着好些。”蒋嘉兰听了这话,半响才喃喃道:“还是活着好些。”她又重复了一遍,声音愈发坚定:“人留一命,方有希冀。忠贞固然重要,但横竖都是死,也要拉个垫背的才算值。” “你——你这说的什么胡话。”蒋嘉梅瞪了她一眼,厉声道:“这是能敞开来说的话吗?”嘉兰莞尔一笑:“我就在大姐姐跟前说说,回头我一定只在心里想,绝不说出口。”蒋嘉梅气结,前儿还觉得自家妹妹省心懂事呢。 “不与你掰扯。”蒋嘉梅扶额,无奈道:“这事儿我回头跟娘说一声,能不能帮要怎么帮,许都不是我们能做主的。你也警醒着些,府里头就你一个姑娘眼看着就要议亲了,嘉竹还小,你却是万万不可跟许晋文这人扯上关系的。许晋文这人,也不好说他蠢笨,到底是个厉害的娘生的。”蒋嘉梅顿了顿,又含蓄地补了一句:“许是像他爹吧。”